谈判不欢而散,工作却不能停,我不想让书记他们看笑话,重要的是留下口实,所以事情无论如何都得有个结果,而事情总是必然要有个结果,我不喜欢做没有结果的事情。或许果如小苏所说,原本并不在乎面子的我在不知不觉中已开始为面子所困。――如果不能从正面解决问题,必要另辟蹊径,最终让他们不再上访,便是我当时最想要的结果:利用自己的影响,尽管这样会极大地磨损自己的影响;通过老贺,尽管这样可能会让老贺陷入困境,而且会背叛自己一惯坚持的朋友之道,但为了这个最终的结果,我已在所不辞,成功地运用了分化瓦解术。这或许是解决问题最有效的办法:让众多的附合者逐一放弃自己原本就不想参加的上访,从而孤立小苏,使其独木难挑,经过一番挣扎,自觉无趣,求得一句“不受打击报复”的空口许诺后,自动放弃了上访。
正是这个我最想要的结果却让我终日里惴惴不安,我认为,其中必须要有个切实解决问题的办法来支持。所以,我认真地研究了小苏所说的两个问题中的另一个,便是镇党委决定收取家属院房租和水电费的事儿。按说住房交房租用水用电交水电费天经地义,本不应该存在什么分歧,偏偏思乡镇从来没有收过,直到近些年财政吃紧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决定做出后,原也风平浪静,待到收款时,分歧便发生了。镇财政所的同志便再三解释,谁知不解释还好,越解释反而把矛盾激化了,立即就有人提出了领导们坐班车的事儿,大家一致拥护,坚持认为,只要领导们按照公共汽车的价格交车费,他们便交,否则,没门。
财政所长偏不信邪,赶去解释财政的困难。屁话,财政困难?一年几十万的接待费,是你说的吧?没有钱,哪来吃的?平日里口风不紧的所长被咽了回来,但凡人都有个自尊心,所长不服,欲再作解释,话立即又被“没钱,书记的轿车越换越高档,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堵了回来。所长急了,便自作主张把财政的账进行了公布。账上记载的,除了招待费之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大事,而且有好多笔众所周知的收入支出账上没有记载。这也是所长欺大家不懂账故意做的假,有人不懂便会请人帮忙,所长造假的行为被识破了,更加犯了众怒。狗,天生的狗。人犯了怒,什么脏话都能骂出口。财政困难?为什么困难?还不是因为昏官吗?没有本事,为什么偏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山区综合开发?三年改变状况?那是人家镇长的功,他们去抢什么?抢臭狗屎吧。滚,滚出思乡镇,还有昏官养的狗。所长被骂成了狗,满腹委屈,嘴里骂着什么狗屁素质,去找书记。他原是书记的红人,终日里目空一切,哪里受得了如此委屈,边说着已流了泪。岂料书记正因为他自作主张乱公布账目而攒了一肚子火,边骂着“窝囊废”把他免了。
那时候,思乡镇确存在这样的问题:书记拥有绝对的权威,提谁免谁,全是一句话的事儿,连文件也不用。其实,这也怨不得某个人,思乡镇历来就有这样的传统,因为镇长不敢说话,有好几位书记都是这样做的。说句公道话,到这样的镇做书记着实不易,尤其是现在这位书记,镇里大事小事都要他亲自拍板,原也需要些霸气。书记具备这样的霸气,想着这次自己的霸气居然受到了挑战,心里便窝着火。难道反了他们不成?嘴里骂着,当即便指示由会计新提上来的所长扣工资。凡镇里的干部都要从财政领工资,扣工资自然是一条捷径。既然书记发了话,所长自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上访由此而起,更让财政所长犯难的是,众所周知思乡镇的干部经济上困难,可再困难,居然没人去领扣了钱的工资。
综合小苏所反映的两个问题,原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全是缺钱惹得祸。当然这里面也有个是非标准的问题,但由于缺钱,是非标准有时也是难分清的。譬如副职们的车费、机关干部的房租和水电费,即使工资里再加上这块,也还达不到国家规定的工资标准的三分之二。既是缺钱,便要发展,但发展毕竟是长远之计,解决不了眼下的矛盾,即使已初见端倪的山区综合开发项目,按照协议,正式交税也是三年之后的事儿。所以,可以说矛盾偏偏发生在思乡镇即将脱困的时候,而这个时候恰恰是人们的忍受力到达极限的时候,在忍受力达到极限的时候,人们即使内心充满了希望,嘴里也是不肯承认的,因为那毕竟还是三年之后的事,必须考虑眼下的困难该怎么解决。
我便动了去企业借一点儿的念头,将来由企业自该上交的税金中抵顶,我知道这无异于杀鸡取卵,但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书记自是支持这样的做法,而且由我亲自去借,老板还是肯买账的。钱是借回来了,而且很快花完了,但我所提出的“维持原状”的上访问题解决办法,尽管我再三催促,还是被书记的“等等再说吧”无限期地拖了下来,直至我调离思乡镇。期间,却再无上访,部长自也没有找我大干三百杯,或许问题解决得不够理想,或许他原就是一句戏言。领导原是不该有戏言的,有人说,这是一门领导艺术,只要你保持了稳定,领导才不会去招惹那些原不该招惹的麻烦哩,可我总是不信,总盼望着能与部长再见一面,总觉得仿佛要跟他说些什么,却一直未能如愿,即使我到了县文化局,也再没有如当初那样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所以,不听领导话的人是傻蛋,百分之百听领导话的人是更大的傻蛋。
维持原状,或许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却被我那位在我调离之后接替我做代理镇长的副书记同学采纳并顺利地实现了,那些始终抗着不肯领工资的人们终于还是经不住紧缺的金钱的诱惑主动去领取了免掉了房租和水电费之后重新核算的工资,班车自然还得照发,只是少了领导和一般干部的限制,因为原先的那位副镇长因在我调离后普调一级中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副书记职位而闹情绪,许久不上班后,找关系进了城。闻听这些消息后,我颇感欣慰,到此时,我才发觉自己其实还一直在关注着思乡镇。唯一让我闹心的,便是我曾向老贺和小苏许下的“决不秋后算账”的诺言已是无法保障,尽管我再三向代理镇长交代过,但从他那尽是难色的脸上我能够看出,他也无法做得了书记的主――老贺和小苏同一天被调去了邻镇,邻镇虽比思乡镇强了许多,却必然要遭受我初到思乡镇时所享受的待遇。后来,作为文化局的副局长,我多次去邻镇,其意便是看望两人。两人深受感动,从他们的脸色上不难看出,两个人确比我会处,过得居然有滋有味,其中小苏还结了婚,他说曾给我发过请柬,我说不可能,他便坚持说或许是你贵人多忘事吧,或许,或许吧。
这是后话,暂不多说,且说我刚到文化局上班,便又传来了思乡镇的消息,原因是山区综合开发的几位私企老板集体来拜访我,闹着要撤资,说是自打我开头向他们借了钱,书记他们便隔三岔五向他们借款,而且态度严厉。都说私企有钱,是,他们是有一些钱,却都投向了企业,现钱是没有的。所以,他们便不肯借,书记便命人查他们的土地手续。他们的土地手续是我帮办的,由于受国家土地政策限制,多是租赁手续。书记又命人查他们的租赁费交款情况,由于当时引资心切,经群众同意免除了他们三年的租赁费,于是书记便以征收租赁费的名义,命他们把钱交到镇财政。他们是跟村庄签订的租赁合同,钱是不能交到镇财政的。所以,他们便找到了我。我又有什么法呢?只能尽力地劝慰他们,缺少了权力支撑的劝慰无疑是最苍白无力的。待他们极不情愿地离去后,我又想到了部长,便给部长打了电话,电话里部长甚是热情,一口便答应下来,说坚决帮他们。后来,据说部长果然出了面,但已有两家企业撤资搬走了。
都是我惹得祸呀。乡丁结束了自己的讲述,整个人却仍在被无奈紧紧地笼罩着,他感叹了一声,又说道,或许,我原就是个蹩脚的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