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解决信访问题的首要,该坚决的时候,接访者的态度必须坚决,即使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往往也会造成完全相悖的结果。细品我当时的这句话,也是经不得推敲的,但我语气坚决,我的嗓音原就适合作出“是”或“不是”回答,所以还是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既如此,我们便请教两个问题。不过,您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但必须告诉他们,如果不答复我们的问题,我们会一直访下去。话里使用“您”字,显然是出于对我本人尊重的考虑,而后面则是对我职务权威性的质疑,二者是矛盾的,所以语气里明显带着颤音,这是竭力在掩饰因矛盾而造成的内心慌乱的必然结果。尽管我内心始终是平静的,终究还是为此受到了一点干扰,由于自尊心受损,我脸色一灰,不客气地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吧,看我管得管不得。
其一,我想问,有哪一级纪委的文件的哪一章哪一节哪一条规定镇级领导可以坐公车上下班?问的居然是这事,压根就没有这方面的规定,而且有的尽是反对这方面问题的意见,但这却是个不容置疑的现实,所以我反复思量了好久都觉不好回答。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还是小苏自己,自他调来思乡镇,也不知年纪轻轻的他从哪里鼓捣了如此多的消息,尽管多是关于生活方面的,但在思乡镇这样落后的镇,在开阔大家眼界的同时,无疑给人的思想增加了压力:因为他是南方某大学毕业的,见识不同于一般,他的话尽管尖酸刻薄令人生厌,大家却还是愿意信他。时间长了,人们便发现他的话有真有假,有时候真的多假的少,有时候真的少假的多,便送他外号“大忽悠”,他并不在乎,仍在不折不扣地忽悠。说来也怪,有一天听不到他的忽悠,有人便会浑身地不自在。所以他成了货真价实的消息源,如果有什么信息的话,不用问就知是他传播的。其实,这也是经济落后的一种怪病,唯一的办法便是发展经济,有了雄厚的经济基础,这种病完全可以不治自消。闲话少说,且说某一天,镇里开始传言说县里的领导准备把县城的房价炒上去,至于原因自是为了政绩,出于对他说话水分的考虑,人们开始还是半信半疑。那时候,已悄然兴起的“进城热”早已波及到思乡镇。无论渠道咋样,人们都渴望退休后到城里居住。现在这年月,有谁不在为自己打算,倘若有一天退休,城里无房,便只好回到老家,老家虽有些熟人,却毕竟没有共同语言,见日里憋到家里吃喝拉撒?,岂不活生生地把人闷死?所以,这些问题还是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好。
先是书记在城里买了房,说起来他的房也算不得买,他老婆在县城上班享受房改政策,花不了几个钱;那些副职们却没有这么好运,必须得掏实价去买,却毕竟也先后买了房;最后,连一些眼界开阔的一般干部也到城里置了房。连同那些副职们在内,买房光靠积蓄显然是不够的,所以只好按照开发商的要求去银行贷款,条件倒也优惠,只要贷款,交百分之三十的钱便可入住,自然是见不着房权证的,房权证必须交给银行去作抵押。贷款是必须要还的,众多的还款方式中恐怕对挣工资的人来说,等额还款是唯一的选择,明白的人都知道,这种还款方式的利息是高昂的,但为了住房,必须心甘情愿地去挨宰。我曾以自己不信谣传为荣,不遗余力地笑他们傻,可事实证明还是我傻,到我进城的时候,房价已翻了三番,远远超出了利息支付的几倍。毕竟靠贷款买房人的房是要住而不是去卖的,账可以这样算,钱是无法赚的。如此买了房,经济上必然拮据,尤其是对于握有一定权力的干部来说一定不是好事,我坚持这样认为,因为我经常发觉他们由于经济上的压力而象饿狼一样的眼神。这是我竭力反对干部贷款买房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不仅如此,既买了房,便要去住,据说房屋就是靠住的,如果长期不住,房屋难保没有损坏。很快,走读便成了一股热潮,一种时尚,似乎走读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的身份象征,更可笑的,有的人不买房,也宁肯去租一套住,从而享受县城文明和由此而带来的殊荣,还要安上一个“为了孩子读书”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乡镇与县城的教育确有相当的差别,当然也却不乏为了孩子教育而这样做的,为了孩子,家长往往敢于牺牲一切。所以也说不清,到底是孩子上学影响了买房热,还是买房热带动了孩子上学。
如此而已的现实,一方面到镇政府家属院居住的人越来越少,搬走的便空了房子,新调来的尤其是镇级领导,家属多已想方设法安排进了县城,必不肯搬来,而是选择走读。至今仍住在家属院的都是些象我这样观念顽固不化的人,居住的人少,愈不肯修葺,不仅房屋破落不已,而且一到晚上万一出现什么情况,连人也是无法召集的。幸喜那一阵子,思乡镇风平浪静,并没有意外发生。据人说,这是主要领导者的福分。另一方面,既要走读,便要坐车,坐车便需要钱,尤其象我们这种离县城较远的镇,钱花了,由于车少,迟到的事便常发生。小苏所说的背景大致如此。
实事求是地说,书记并不是个不想事的书记,为了解决这个矛盾,镇里便决定买了一辆面包车于周一、周五运送干部,称为班车。人多,车便挤,挤归挤,还是可以坐下的。这次换届调来的一位副镇长偏不喜欢挤,又不肯去坐书记的车,因为书记的车是不按点儿发的。据说这位副镇长有过得硬的背景,书记得敬他三分,所以他便顺着杆爬,找秘书派专车。那时候,思乡镇除了书记之外,还没有专车,书记的车是任谁也不敢动的,没有人肯自找麻烦。逼得负责排车的秘书无法,便给他派书记的车。书记没车坐,便冲秘书发火,秘书便把责任推给副镇长。书记拿副镇长没法治,便把秘书撤了。新秘书汲取了前任的教训,拒不肯再给他派车,他便到外面租车,车费拿去找书记报销,因为他认为这是该他享受的待遇,其时镇里正缺钱,书记又要发火,便决定一般干部不再坐班车。
小苏他们便不服,不服者中有了挑头者便容易成为事件,他的问题便是指这个。因为我不是坐班车的人,所以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着实不易回答。凡事总要实事求是,我认为,所以嘴里顺口便说道,没有这方面的规定。
既没有这方面的规定,便是福利。既是福利,为什么他们能够享受而我们就不能够?难道当官就有特权?他的态度变得激动起来,言辞也变得锐利与冲动。我不会任其如此嚣张,虽然我认为无论上访者还是被访者都是自私的,隐隐有一种任他们去讨一个说法的冲动,但终究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这一点儿实际上是每个为官者都必须牢记的,然而,往往因为牢记了这些而让为官者多了些束缚,我用平静却加重了语气的声音说道,我提醒你注意自己的态度,特别是你作为一名干部的身份,为了一己私利,居然……为了突出效果,我故意没有说下去。
私利?谁没有私利?难道只准当官的有私利?什么是私利?难道多数人的私利便比不了少数人的私利?岂非笑话?他的眼神有些虚,眼光缥缈,直往脚下瞄,话却还是说了出来。难道你比咱们镇至今还没有脱困的山区群众还苦吗?想想你的行为,再看看你的做法,难道就没有良心发现?我有点儿恼,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可这毕竟是现实,人毕竟还是需要生存的嘛。他开始变得有些强词夺理。
我失去了耐心,不想再听下去,便仰躺到椅子上,眯起了眼。既如此,我们便没什么好谈的了。暂时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带着另外两名代表离去了,其中的老贺走两步便回头看我,却还是跟着走了。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浮躁,但绝不是因为他们,我几次都想喊他们回来,却最终也没有喊出口,只听小苏边走边牢骚,真他妈的怪,人一阔,脸就变,说不出人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