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不假,原因是去省城开会的党委书记回来了,他传达了上级的会议精神,并决定撤销副书记代表公社党委所做出的错误决定,老蔫儿理所当然地又成了我们村的支书。据说,党委书记动了情,他当着那么多领导的面给老蔫儿连鞠了三躬,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这是多大的面子啊,老蔫儿显是被搞懵了,他还没有完全从戴上手铐的阴影里解脱出来,便也跟着连连鞠躬,嘴里则含混不清地连说“政府宽大”。我真混啊,后来提及那天的情景,老蔫儿就懊悔不已,连连这样骂自己,但他又辩解道,我再也不想坐牢了。英雄再也不会了。党委书记笑吟吟地安慰着,竟用了“英雄”这个词儿,那不大的声音却多少年都铿锵有力地回荡在老蔫儿的耳边。老蔫儿回村的那天可风光了,敲着锣打着鼓,几乎是被村里人抬回来的。这说明大队长他们这些天去省城的告状没白费,倒不如说是赶上了好机会,正碰上中央有了关于承包的意见。之后,老蔫儿被派出去四处作报告。他突然变得结巴起来,结结巴巴地念着讲话稿。讲话稿虽不是自己写的,但要把自己念成英雄,还是让人难堪。最后,他脱了稿,脱了稿便不再结巴,他说,我远没有稿子里写的那么好,我做那些事儿的时候,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听了我娘的话,要多为大伙着想,就那么做了。老蔫儿赢得了掌声,脸红得象上了色。在这段四处念稿子的日子里,老蔫儿的理论水平当真提高得很快,他觉得党讲的才真正那么有根有据让人信服,便因为自己时常涌起的自鸣得意而惭愧。老蔫儿便决定,一定要为大伙多想事多做事。因此,老蔫儿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年年都被评为公社、乡、镇、县的优秀共产党员,在村里的威望也渐渐达到了顶峰:只要老蔫儿说过的话,村里的大人孩子都要一体地去遵守执行;逢有老蔫儿感冒了咳嗽一声,便会有人误以为自己犯了错赶紧上门去赔礼道歉;有的独门小户甚至给老蔫儿塑了像跟毛主席他老人家并排放到了一起,老蔫儿便发了火,咒我早死啊,即使我死了,也是不敢跟老人家并列的。老蔫儿对老人家最有感情,就象村里人对老蔫儿一样,这时的老蔫儿已完全变成了一个标准,因为他代表着大伙儿。
人在平凡的时候,或许还觉不出他的与众不同,而一旦成了英雄,只要关于他的即使最普通的事儿,也会变得那么与众不同,因为他时时处处都备受关注。譬如刘老蔫儿从不接受村里人吃请这事儿,在他没有成为英雄之前,就象一阵风吹过,没人会在意,至多偶尔地会想到“这人是有点儿怪”,但待他成为英雄之后便成了村里人的头等大事。因为我们村里有这样一个习俗:无论哪家有了丧亡喜事,除了近亲之外,必得遍邀乡邻好友。我曾暗自揣摸过,目的大致有两个:一是显示主人的脸面,谁邀的客人最多谁就最有脸面,若是被邀的人当中能多有几位风光场面的人物,便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儿了;一是若一起聚过了,便有了渊源,日后自应相互照应。而对于被邀的人来说,虽然要去随份子,也就是人后来常说的那种罚款单,但还是要感到荣幸,至少体现了自己与主人的与众不同,而且农村的随份子与罚款单还有不同:只要你随了份子,人家就会牢牢记住,待你有事的时候,人家必定会去的,而且份子绝不会小于你当初的,否则便欠了人情,人情在农村最压人。当然也有例外,便是村官,村官多不需随份子,只要肯到场便足以让主人脸面大增――人家是不白吃的,不要怕吃,吃了就会嘴短,谁还能永远不用着谁?对于老蔫儿来说,更是例外中的例外了,更多的则包含了敬重的意思。老蔫儿却偏与那些热情备至的其他村官不同,偏不喜欢那种见了谁都要笑的人声鼎沸的喝多了便东倒西歪左碰右溅的热闹。但他照样随份子,而且从不图人回报,他说,咱还是不去的好,咱去了,人家该凑合的就不好凑合了。无论如何,主人心里必都是不乐意的,但因为他对谁都一样,村里人慢慢地就理解了他,逢有这种情况反而会主动地替他圆场,说他这人就这样,其中包含了多少的理解和信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