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佩楞楞,偷眼观察秦永脸色,知道秦永心头不悦,细声答道:“那样他们反倒会有更大麻烦。”秦永思索一下问道:“你家损失有多少?你能接手邯郸城内生意吗?”徐佩苦笑:“一直是家母在料理邯郸生意。现下邯郸生意在家母名下不再属于徐家。我便回归,也不可能接手邯郸生意。”停顿一下,又偷眼看看秦永神色,尽可能地婉转补充:“家母当然不会拒绝姐姐回去,但家母生意,毕竟已是家母生意。”
秦永道:“亦即……?”
徐佩轻轻颔首,肯定道:“姐姐当今可谓一钱无有。”
秦永低头思索。
徐佩偷眼观察,见秦永面部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低声道:“而且此次家父损失数额,姐姐也不清楚,只知就算出让尚未接手的大梁舞团于大母她们,只怕也得求家母赔上邯郸所有资产。此亦即为姐姐请求返回邯郸的另一原因。”秦永皱眉道:“哦?”徐佩却未做解释。秦永沉吟一下便知缘故。心想徐佩倘若真的一钱无有,倒也没有什么,不过既然徐不平将大梁产业置于徐佩名下,而徐家其他相干人员又不乐意,将来除非舍掉那个大梁舞团不去接收,否则还真是太有麻烦。
徐佩偷眼看看秦永脸色,柔声补充:“而且,若不报官,怎能消灭灰胡他们为父报仇?”
秦永思索结束,抬头问道:“亦即救了你并护送你回归,反倒惹下天大麻烦?”徐佩无语垂头,稍停数秒才委婉说道:“那也要看怎么考虑。至少送我回去,能暂时避开灰胡手下。而且若有我在,他们不会被留难。即是做食客,有了我的推荐,谋身也容易得多……”
这番话令秦永心头更为不悦。心想把你救了并送你回去又得当你家仆,居然在你看来好像还很吃亏,这算怎么一种说法!挥手道:“你的意思先和魏大哥商量,毕竟哪怕妾室之女,也是他们的女儿。灰胡他们,应该不会再活多久。至于征求我的意见,目前没有必要。到邯郸以后再说。”徐佩摇头道:“魏大哥他们都听你的,这我能看出来。”秦永冷冷道:“那么你呢?”徐佩垂眸道:“谨尊吩咐。”眼圈一红,泪水渲染欲滴。
秦永这才想起,在古代妾通财货,女子一旦为妾,便毫无地位可言。妾生子女,甚至无权继承家产。而徐佩此刻的“谨尊吩咐”,显然也是种对于未来命运的担忧。亦即哪怕只应承了当他的妾,现下徐佩也把他视作能够做主的夫,尽管有家有业,也不敢轻易惹怒自己。
他当下心软,郁闷道:“算了,该问你还问,但我的意见是都留下。将来做生意还是种地,今后事情今后再说。至于报官,若只涉及你的家族问题,我倒觉得毫无必要。以后给他们赚钱手段就是。”心想自己虽然从未做过什么大生意,但生长在2千年后的现代,随便拿出点什么,不能在这一时代引起轰动?
2.此刻凤飞、燕舞两名孪生姐妹端着水进来,两人停止谈话。徐佩请秦永起身坐好,然后拿秦永的脑袋和头发向二女介绍如何服侍主人洗头、洁面,如何为主人梳理芸芸。
秦永也觉长期没洗过头十分难受,而这一世界的长发他真不知如何梳理才算正确。既如此,有了想当妾的,又有了想被收留的通房丫鬟,那么还想恁多做甚,听任她们摆弄就是。
毕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规则,在任何环境,如果不按规则出牌,总把现代观念带入,荒谬,不被视作疯子才怪。何况当前自身还难保,那么就算给予什么平等地位,也是未来家事。
至于未来,是否会因自己处于两个时代因而对不起她们,秦永想都未想。
因为他本来就是被抛弃的孩子,自幼生活于孤儿院,苦难生活使他哪有机会想象什么传说中的爱情一类名词?
因此即使此刻,他想的更多的也是:假设,当真自己要生存于两个时代,而且再回到这一时代时,间隔了12年,期间还可能在任何时代都死去,那么……要不要到了邯郸拿到属于自己的确切身份后,先留个种呢?
在温热的布巾为他轻柔拭面时,秦永发觉自己居然很享受这种被服侍待遇。不禁心下感慨:有妾有婢,这生活实在腐朽堕落啊……
3.队列再度启程,远远看到长城之后,沿长城而行西南而拐,转往能够允许民队进出的临漳城防。到中午时分,相对属于官道的大道,首先驰来一队盔甲鲜明的大赵骑兵,接着又有庞大漫长的队列经过,他们自然得早早避开。好容易等这队漫长但速度缓慢的队列过去,又是百人成群随行的几家商队,而且商队护卫搜索圈子及防御范围更大。等全部过去,又到日暮时分。一众无奈,只得还在路边扎营。
当夜魏冉6人分为三拨守夜,魏冉守前夜,秦永结束弓箭练习打算回帐时,被魏冉叫住。两人到了寂静所在,魏冉迟疑半晌才道:“主上,小姐和我谈起孩子们的问题。”
秦永道:“嗯,她的意思好像是难以安置这么多人。”
魏冉垂头沉吟,再犹豫片刻说道:“方才过去的,乃是少原君和平原夫人。只看那些载满箱笼的骡车压痕,即知所带财货惊人。再加上6家庞大商队跟进,哪怕劫不到少原君,把这些商队劫了,所获也非同小可。可知灰胡的确是想向他们想下手。”
秦永道:“你的意思是?”
魏冉犹豫一下,咬牙道:“若我们能提醒一下,或许这些得自马贼的财物,就无须奉官。”
秦永道:“你不想手刃凶犯?”
魏冉沉吟片刻,侧目望向浓郁夜幕,终于怅然而答:“寒家祖上,曾出了个和我名字完全相同的伟人,高居一国相位。但彼时寒家祖上就有遗命,我魏家本支,以保留血脉承传为重。此为我们这个魏氏部族,村村难得十户以上人家的真正原因。遗命曰,唯有再出现一个位比人君者,各部族分支,才能派遣半数人手汇聚。是以以当前而论,想消灭灰胡,绝对无法指靠家族。何况灰胡一众,精兵近千,杂兵五千也有,敢在赵魏边境肆虐十数年而从无一次失手,可知背景复杂。报仇?除非我投靠过去,然后暗下杀手或能将其除掉。可是,那时引来的祸患已非只我这一支,甚至已是漳水沿岸所有魏氏子弟……”
长长的叹息一声,面色沉重犹如浓郁夜色。
4.娇宠任性孑然一身的年轻人,做事只凭一时冲动,有家有口者,凡事均须三思而行。秦永虽孑然一身,但被师傅允许街头摆摊那天始,就真切地体会到肩上的重责。因能够自立是件好事,但能够自立的同时,也说明了那些无法自立的人员都得依赖于你。
他至今记得,首次摆摊被城管驱逐一言不善即遭遇毒打重伤多日的情景。彼时稍有好转,便想拎起刀子忘乎一切先去砍人再说,却遭院长一掌打翻:“想死?就算让你报恩还账,也把钱先拿够再死!……这么多孩子,有几个能自理?!我白养你这么大?整间孤儿院,有几人神智健全能够自立?你去砍人?行啊,先把我们砍了再说!”
也就是那刻,他深切体会到,何谓人生之无奈,何谓人并非为自己而活。而在师傅一气之下全身瘫痪他不得不接手孤儿院后,更得在想方设法挣钱养活大家的同时,还要面对其他神智健全者义正言辞的怒斥后撒手而去。
每个斥骂他的人都很正义,可是却都在正义地斥骂着他,然后正义地扬长而去。
当最后一名能做帮手的曾经兄弟义正言辞地痛骂他一顿扬长而去时,在他心中只有一首诗歌的两句话:高尚是高尚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彼时他何尝没有万念俱灰不如一死之念?却再想起那么多人还须他来照料,哪能放弃责任?在那种时刻,处身那样的境地,即使屈辱地活着,也只能面对命运的悲哀继续承受。
因你已经并非为了你自己。
眼巴巴看着你的人越多,你不得不承受的责任也就越大。
是以此刻听到魏冉抑郁而答,竟当下理解魏冉悲凉而无奈的心态。
5.秦永静静听完,问道:“因此你决定借刀杀人,决计利用少原君一行消灭灰胡?”
魏冉垂头道:“不然还有何等方式?”
秦永微微一笑:“那么你已成功。记得昨夜那些人吗?不问而知,乃是这一行的斥候。便凭那些人身手,想想灰胡多次拉你入伙……”
魏冉大悟:“也即我们无须将所获财物奉官?”
秦永颔首而笑,心下却大失所望。
魏冉仰起头来,抑制情不自禁即将流出的眼泪,心情略加平静之后,又登时紧张:“但未来他们再追讨,恐会留下后患。而且,于小姐也不利。”
当然这个加重了语气的“他们”,却是指的赵国官府机构。
至此秦永终于明白,魏冉等人的投靠,与其说是投靠自己,不如说是看中徐佩背后的身份意义,利用的是这时代潜在民俗。
倘若再想想那家失去家主的母女三口,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妾夷女都能马上奉上两个亲生女儿,即知这群人在钻营一道,有着极其敏锐的眼光和当断必断的绝大勇气。
难怪徐佩说起将这些人安置为家仆且打算卖掉他们幼女时,居然显得理所当然毫无一丝愧色,而魏冉更多提到的,也是这些在徐佩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财货问题。
原来在这一时代的人看来,的确亲生女儿甚至不如一些卑微财货。
也许这一时代本来人人如此,也许这一时代本就女子通财货,也许苦难的生活本就令生存于最底层的人民显得异样卑微,但既然本质已找出,他就必得先从这群人心理底层为出发点来思考,然后才能确定未来事项。
思及此处,秦永轻拍魏冉肩头,诚恳说道:“魏大哥,假设将来徐佩真的做了我的妾,那么她的问题……,就由我来考虑。”
稍稍停顿,给足魏冉思索空间,缓声接道:“至于那些得自马贼的财货,有用则留下自用,无用则早日换为钱财。有了钱财,你们又何须首先考虑卖儿卖女?天下何处不留人?天下何处不可活?无钱生钱难上加难,以钱生钱不劳自转。夜了,我先去睡……”缓步而回。
6.回到营帐,小小的营帐内,依旧铺着两只地塌,不过比起昨夜,地塌间的距离显然近了许多,并且只从徐佩由被子内露出的脂润粉颈即知,今夜她未再和衣而睡。
但这意味着什么呢?
秦永苦笑一下,钻入属于自己的薄被,吹熄火把。
那边悉悉索索的响动,证明徐佩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过了良久,秦永只得无奈说道:“睡吧姐姐,”竭力压抑把手探入对方薄被的冲动心情,静了片刻才接道:“家父居于邯郸南城,那该是贫民区。”
徐佩轻轻哦了一声,突然怔了一下,“南城?”
秦永道:“是。姥爷是那么说的。”
徐佩沉默片刻,又哦了一声,却再无任何言语。
7.次日一早起来,由徐佩指点着,秦永被凤飞、燕舞服侍着进行洁面梳发整装。等她们摆弄完毕,秦永先去看了看一众魏族妇女做饭的方式,询问一些饮食问题,而后留意大家的穿着、举止。队列再度出发后,秦永在车上又向徐佩问起这时代各类情况。
尽管询问的问题很多,但由于尽是东一句西一句,徐佩反而越是回答,越是眸中有些奇异神色。
秦永知晓,徐佩已经感觉自己像个这一年龄段深山老林乡下孩子应当具备的表现,心中略略宽松。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孽,哪怕他真有什么复活能力,哪怕这一世界完全就是古战国时期,他也绝不能轻易给人造成一种他是“妖怪”的感觉。
在给予徐佩错觉印象之后,秦永有意与14个孩子多加接触,让人觉得他的小孩儿心性依然占重要位置。这样一来,气氛大为融洽,私下里始终和他以成人方式对答的魏冉,不觉间也回到两人最初在山村时的交谈氛围,偶然间魏冉甚至情不自禁又叫出“小友”或自称“大哥”。
不过此时秦永愕然发现,悄然改变的不仅是他一个。
在这一时代,人员普遍每日早晚两餐,何况除了秦永和徐佩外,其他人都是步行且妇孺居多。因此隔上最多两个小时,都要驻扎下来休整片刻。秦永发现,每次驻扎整装结束,徐佩的服饰装束看上去都要艳丽一些,然而肤色与皮肤乃至举止行动,再非最初看到的天然去雕饰之令人一见惊艳,而是变成一种“虚假做作的美丽”。
倒是徐佩收下的凤飞和燕舞孪生婢女,经由装束行径改进,变得逐渐成熟娇艳起来。
现这点之后,秦永悄然观察其他妇女,发觉她们在装束行径上不断微妙改变的同时,不曾上妆的脸上也开始多些妆容。
不过不上妆还好,一旦上妆,依然给人予“虚假的美丽”。
那种扭扭捏捏的步伐姿态,虽然猛一看似乎很有些随风而舞的古典优雅,但仔细想来,还真得用上“邯郸学步”这一成语,让人只需细细一想,就能想到这些人在本质上的低贱身份。
起初秦永以为,是这一时代女子不善化妆原因造成,直至偶然看到大家都在用污浊的淘米水洁面,洗洁之后又抹上淡淡一层烟灰,才知当前情形竟是徐佩有意造成。她是通过其她女子的渐化改变,让自身显得不那么出众,然后她再通过这种令其她人弄假成假的隐晦方式,给外人予“刚到城市没多久的乡村人”印象。如是一来,既可蒙蔽外人,又能令那些眼光挑剔的豪门阶层将大家忽略过去,其最终目的还是保护她自己,不让她天生丽质被人轻易发现。
得出此一结论,秦永不禁大是心酸。
所谓红颜薄命,若一女子天生丽质,想保护自身确实得想出种种手段。
不过心酸之后又大感快慰,因为从这点即可看出,徐佩其人确实很有些小智慧,不是纯粹花瓶型的媚俗女人。
8.这夜睡下之前,秦永瞥见乍一看益发艳丽实则立即可以得出乃是“妆容”在起作用的“美女”徐佩,不免心想:“大赵完了。”
因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一地乃至一国能否被民众信赖,美女是否外流也是判定标准之一。
不能责怪女子媚俗,实因做为女人,身负繁衍更优秀后代的重则,使她们天生就有追求更美好事物的权力。
因此如若女子广泛外流,只能说明在大众层面,女性天然直觉告诉她们,会有更好环境可以给她们及后代真正幸福。
当然秦永在想到这些时,还没有意会,自己的思维观念,已不知不觉站在一种近似于历史使命观的哲学层面。
如是这般,又过五日,终于经临漳边防东北而拐,过武城南军成安营寨,到达大赵国都邯郸城。
已经涂抹厚厚脂粉穿上艳丽衣饰显得十分俗媚的徐佩,出面与军营守卫交涉一阵,顺利过南门军营上了正规官道,又绕至邯郸西门交付入城税收,这队堪称“庞大”的民间队列,终于通过检验允许入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