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青第一眼看到张宅,就知道沈雪这位舅舅在京城里混得实在不怎么样,这屋子地处偏僻不说,也不过才三进的宅子,虽不能说破落,但就算比起沈家大院都颇为不如,更不要和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相提并论了,在京城这繁华世界哪怕用寒酸来形容也不为过。
没有门房,开门的是一个粗使婆子,听说了二人的来意后,便进去禀告主家,过了一阵子,沈雪没有看到那素未谋面的舅舅舅娘出来,倒是先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面孔。只见曾经那位沈家大院的薛大管事哭天抢地的扑了出来,嘴里嚎着:“小姐啊,您可算来了!”
沈雪和余青都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余青原本在庄上时还与这位大管事有些小小嫌隙,但一场剧变之后在这他乡重遇故人,也不禁心里一阵唏嘘,尤其是看到薛管事颤抖着胖胖的身子激动万分的哭着,心里也有点感动,他哪里知道,这位薛管事如此激动却是因为沈雪的及时到来免除了他被张家扫地出门的命运。
原来当日薛贵见机不妙,哪里肯留在原地等死,趁着混乱就也像余青二人一样翻了院墙,连家人都顾不上,躲得远远的看贼人行凶,见沈家庄上下被杀了个干净,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望江虎”屠庄之后,他也成了孤家寡人,一应生计都断在了那把大火里,走投无路之际,他才抱着万一之想也来了京城,暗道只要沈雪没死,多半回来投靠这位京官娘舅,凭着这层关系,他也好歹能在张家混个差事做做,他猜得倒是没错,只不过没料到余青二人在昌黎县城又耽搁了一段时间。薛贵到了京城张家之后,才发现这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富贵,再加上沈雪不在,张家主母就对白白多出这么一张嘴吃闲饭颇有微词,整天没个好脸色给他,薛贵却只能低声下气的忍着,再怎么憋屈也总比流落街头来得强不是?所以他这段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实在狼狈,这下看到沈雪终于来了,他哪能不激动?
薛贵拉着沈雪就往里面走,余青跟在后面进去,薛贵边走边喊道:“夫人,我家小姐来了。”很快,一个妇人就迎了出来。
那妇人面相看上去四十出头,脸上皱纹颇深,有些老相了,她一见沈雪就“哎哟”一声,道:“天见可怜,雪儿你总算平安来了!”
沈雪知道这位就是舅娘刘氏了,乍见亲人也是忍不住泪水,凄凄的喊了一声“舅娘……”娘俩儿就搂成一团。
余青冷眼旁观,凭直觉他感觉刘氏对沈雪并不怎么亲近,那脸上的悲伤之色也有点假,再打量一下这屋里的陈设布置,看来日子也过得并不怎么宽裕,他不禁有点犹豫起来,把沈雪留在这样一户人家里到底是好是坏?
刘氏又唠了几句,眼睛珠子滴溜溜的转到了余青身上,问道:“这位小哥是?”
余青还没说话,薛贵就接过去道:“他是我们沈家庄上一个庄户的儿子。”
“哦,”刘氏一听,也就没了追问的兴致,先打发了下人去衙门通知丈夫,又看到沈雪一路风尘,便要带她去后宅换干净衣服。沈雪转头看了余青一眼,余青微笑着点点头,意思是自己暂时不会走,她这才放心的随舅娘去了。
余青看房里只剩他和薛贵二人了,便对他道:“薛管事,到外头转转?”
薛贵也站了起来,却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哪里还是什么管事,在这里……”他觉得在余青面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便住了口,跟他一起到外头小院里。
余青还是习惯了称他为管事,他对沈雪今后的生活环境最为放心不下,于是张口就问道:“薛管事,你来了京城日子不短了吧?这张家是个什么境况?”
薛贵小心的瞅了里屋一眼,这才露出一丝不屑的脸色,压低声音道:“嘿,什么境况,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芝麻官罢了,你也看到了,就这样的人家,那日子过得又有什么好显摆的,还不如在乡下有几亩田地的财主来得舒坦。”
余青皱了皱眉,又道:“这张家夫妇二人好相处么?”
薛贵说到这个就来气,他呸了一口,道:“好相处个屁,你是没见过那婆娘的嘴脸,我薛贵好歹在沈家大院也是里里外外操持的好手,到了这里就连条狗都不如,那婆娘嫌多了口人吃饭,整天对我噌鼻子上脸的,要是小姐还不来,恐怕再过几天她就要拉下脸来赶我走了。”
余青听着薛贵唠唠叨叨的埋怨着,也把这张家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张家老爷张行之当的是个没什么油水的芝麻小吏,全家人就靠他那点不怎么丰厚的俸禄过活,夫妇二人膝下有两个女儿,都早已经嫁作人妇,姑爷也都是京城里的普通人家,如今这家里就张行之夫妇二人过日子,下面有一个丫鬟,一个粗使婆子,标准的京城小户之家。
余青笑着听薛贵发着牢骚,心里却有些举棋不定了,尤其是刘氏刻薄,也不知会不会好好相待沈雪。就在这时,宅门被人推开了,一人走了进来,薛贵立刻住了口,上前陪笑招呼着:“老爷您回来啦?”
余青一听是这人就是张行之,便留神打量起来,张行之岁数也不小了,跟沈伯兴估计差不多,到底是在京城衙门当差的人,看上去身上看着几分读书人的文气,与刘氏的市侩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余青一见之下心中也生出几分好感,便走过去见礼。
张行之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就怠慢于他,随意问了几句他上京路上的事情,就看到沈雪和刘氏从里屋走了出来,他连忙进去,沈雪一见到这个和自己母亲眉眼依稀相似的男子就忍不住泪珠涟涟。
张行之与沈雪母亲乃是同胞兄妹,胞妹惨死,他难免伤感,红了眼圈拉着沈雪道:“好好好,来了就好,以后舅舅会照顾你的。”
余青看到张行之确是真情流露,心下安慰了不少,到底有血脉相连,看起来有他照看,沈雪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委屈,那自己也才好安心去河南。余青心事尽去,轻松了许多,脸上不由露出了笑意。
他这笑落在刘氏心里却让她有些不安,家里平白多了两口人吃饭,她心里已经十分不快了,但丈夫是个恋亲情的,沈雪这情况她当然不可能把她往外赶,那个薛贵又是个狗皮膏药似的,一心赖在这里,所以她万万不能容忍余青这个跟沈雪无亲无故的家伙再成为家里的负担,于是她轻咳了一声,见丈夫望来,她悄悄朝余青呶了呶嘴,然后就笑着对沈雪道:“雪儿啊,来,舅娘带你到处转转,也去你房间看看,看你喜欢什么布置。”
张行之对刘氏的心思了如指掌,心里难免尴尬,人家千里送他侄女上京,刚一见面就要打发人走,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更何况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不过他也能明白,家里再多一口人确是负担不小,也难怪妻子要他硬起心肠了,张行之心里叹了口气,见沈雪离开,就对余青道:“还没多谢你这次送雪儿上京。”
余青道:“不必言谢,沈伯父在世时对小子照拂甚多,我做的这点事情也是应该的。”
张行之听他提到沈伯兴,还以为他想套近乎,也留在自己家里,他不禁面上微热,硬着头皮道:“你稍坐,我去去就来。”他走进内屋,取了些四百个通宝,想了想,多多拿了一百,转身回来,笑着对余青道:“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你不要推辞。”
余青愣了一下,也听出了他的逐客之意,他心里苦笑,瞧着这二位的模样,进门后连茶水都没有给自己准备一碗,敢情是怕自己赖着他们吃闲饭来着,余青心里觉得老大没趣,便站起身来道:“这我不能收,我说的沈伯于我有恩并非客套,我送沈雪过来也并非为了得到什么回报,所以这钱还请您收回,我这就走了,告辞。”
张行之见他十分干脆的就要走,心下更加过意不去,连忙拦住,硬要把钱给他,余青见他坚持,恐怕自己不收的话他会难以心安,便不再拒绝,收下钱,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雪在屋子里被刘氏拉着东转西转,颇有些心不在焉,心里记挂着余青,却不好拂了刘氏的好意。直到张行之走进来,她才有机会对他道:“舅舅,忘了跟你说,你能不能让余青也在这里暂住几天?”
张行之面色有点尴尬,咳了一声道:“他啊,刚才已经走了。”
“啊?”沈雪闻言大惊,顾不得说什么就跑了出去,站在街上只见人来人往,又哪里去寻那个瘦弱倔强的身影?刹那之间,她感觉心里最珍贵的东西被割去了一般,全身都被掏空了一般……
张家内屋里,刘氏得知张行之竟然给了余青五百个通宝,不禁勃然变色,指着他的鼻头就骂了起来:“你倒是穷大方,五百个通宝,得够家里嚼用多少日子了?就凭你守着那清水衙门拿的几个俸禄,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的,这下倒好,来了两个吃白饭的不说,你还送了这么大一笔钱出去。”
张行之有点惧内,也不答话,皱着眉头喝自己的茶,刘氏得理不饶人,又絮絮叨叨起来:“两个女儿出嫁,光嫁妆就把家里搬得一空,这又多了个大侄女,这下好了,过不了两年又得准备一笔嫁妆,我看到时也只能把这房子卖了才行了……”
张行之被她说得不胜其烦,把茶碗重重一放,大声道:“够了!”
刘氏反倒被他唬了一跳,随即又摸出巾子咿咿呀呀的哭了起来,边哭边道:“跟了你这么多年,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为了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侄女,你倒凶起我来了……”
张行之也来了气,站起来道:“你还好意思掰扯雪儿,这些年来,昌黎那边每年送过来的礼物你收得不少吧,平时见你一说起沈家就眉开眼笑的,怎么,如今人家遭了难,你就想一刀两断么?你说这些倒是对得起你的良心。”
说完,张行之拂袖出了屋,却看到沈雪站在门外,垂着头,脸色呆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张行之吃了一惊,生怕她听到了刚才一番对话,忙挂了个笑脸道:“雪儿,怎么站在这里,找到人了么?”
沈雪轻轻摇了摇头,在这世上她唯一亲近的人离她而去,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又听到舅娘的一番嫌弃之语,她心里升起了一片阴霾,怎么都挥之不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