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通传之后,卢显整了整衣冠,低头而入,恭恭敬敬的跪见皇帝,黄乾为他赐了座,就看着他不语。
皇帝没说话,卢显自然不会主动找话,他的涵养功夫了得,哪怕就是这么坐上半天不说话也没什么问题。
“尚书大人可识字?”闷了半天,皇帝突然发问道。
卢显愣了一下,心里苦笑,这算是哪门子问题,他卢氏家学渊源,而他卢显更是族内的天才,三岁辩字,四岁念书,五岁成诵,他要不识字的话,那普天下恐怕也没几个人识字了,不过卢显脸上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答道:“回圣上的话,臣识字。”
黄乾点头,道:“那好,你看看这匾上写的是何字?”
卢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看了一眼就道:“是‘勤政爱民’四个字。”
“呵呵,勤政爱民,”黄乾嘴里发笑,脸上却殊无笑意,道:“朕自登基以来,无不时刻以先帝写的这四个字自勉,结果却发现,根本没有政让朕去勤,也没有民让朕知,你可知这是为何啊?”
卢显又垂下了眼皮,道:“臣鲁钝,臣不知。”
黄乾眼中露出讥诮,道:“你当然知道,你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只不过你不敢言,或者说是不愿言罢了,因为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卢显闻言连忙跪倒,口中连呼“惶恐”,不过心里却并无惶恐之意,反而颇为不以为然,这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说得这么直白,让彼此面上难看呢?
黄乾看着他惊惶无措的样子做得逼真,摇了摇头,也觉得无趣,便道:“起来吧。”
卢显归位后,君臣二人又沉默了一阵,黄乾道:“朕不明白的是,此番征讨辽东明明是大败而归,朱成用难逃罪责,为何你却偏偏要为他说话,难道说,你与丞相的关系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么?”
卢显知道皇帝心中还是不甘心,这才召他入宫相询,为了打消皇帝的疑虑,他决定不再绕圈子,便道:“圣上,您觉得在那种情况之下,就算臣坚持要治罪,您又能定下什么样的惩处来呢?”
“朕……”黄乾一时语塞,他微微一想也知道,既然有讨贼之功摆在面上,两相抵消之下,他又能对朱成用怎么样呢?削他的军权?军权本来就是掌握在朱温手里,他儿子就算下来,自然有他朱氏一系的其他人顶上,或者是打入大牢?皇帝想想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真要如此,恐怕朝堂中一半的官员都会跳出来“直谏”,到最后,恐怕最多就是以罚俸这样不痛不痒的结局收场,岂不是自找没趣。
黄乾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的郁结,不过总算得知了卢显并无投靠朱温之意,让他稍稍有一丝安慰。他于是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道:“只是此番渤海国得了势,怕是气焰正盛,若是朕想要再作讨伐的话,尚书大人以为可否?”
卢显心下奇怪,这军中之事皇帝又怎么垂询到他头上来了?别说他不管兵事,就算他想管,有朱温把持着军权,又哪里有他发话的余地,不过既然皇帝开口问了,他还是答道:“回圣上的话,臣不懂兵事,不过从内政来看,先前为了征讨之事劳民伤财,已经使得国库空虚,如今阵亡抚恤还未结算出来,想必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所以,臣以为,短期内不宜再动干戈。”
黄乾苦笑了一下,道:“尚书大人这倒是肺腑之言,朕也知此番耗费巨大,不过毕竟是朕登基以来第一次兴兵,原想打得漂漂亮亮的,以慰先帝在天之灵,这才不惜钱粮,发十万大军,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渤海国竟然就让朕束手无策,我大齐颜面尽失,这一切都要怪朱家父子误国,让朕好恨!”说到后来,黄乾面色潮红,显然动了真怒。
卢显心下暗道,你还不知道这场所谓的贼患就是他父子二人一手制造出来的呢,否则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黄乾发了一阵牢骚之后道:“今日朕召你前来,实则为了一件大事要与你商量。”
卢显不动声色的道:“圣上请讲。”
黄乾道:“自渤海一战之后,平州卢龙以北已经尽入敌手,虽然眼下我们无力再兴大军,但日前从北方草原传来消息,说是契丹部大首领有意助我大齐夺回失去的两郡七县,不日将遣使前来商谈出兵一事,尚书大人以为此事朕是否应该答应?”
卢显心中不解,试探道:“丞相大人对此事没有意见?”
黄乾道:“此事丞相说他全听朕作主。”
卢显一听就明白了,朱温此举不是因为突然转了性子要尊重皇帝的想法了,而是因为刚刚经过了一场大败,他也需要蛰伏一段时间,此时再有外事,他却不敢轻易作主了,索性把这个问题扔给皇帝,让他自己作主,到时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都与他朱温无关。
想通了这一节,卢显道:“不知这位契丹大首领是不是耶律氏,唤作耶律阿保机的?”
黄乾道:“正是。”
卢显脸色凝重道:“臣尝听人言这位耶律阿保机乃是人雄之姿,其勇力心计都远过常人,草原之上能者为尊,耶律阿保机能一统分散多年的契丹九部,可见其手腕。如此野心勃勃之人,又怎么会无故向我们示好?臣担心他们另有图谋。”
黄乾面色发苦,道:“朕也在担心这个,你过来,”卢显不明所以的走了过去,这才发现摊开在皇帝面前的是一张有些发黄的山河地图。
“你看,如今这契丹已经势力广大,周遭服奚、室韦、阻卜等小部落都被它一扫而空,其虽未建国,但实际疆土已经相当惊人了。”
说到这里,黄乾脸色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道:“这张地图还是当年太祖命人所制,当时正是天下群雄纷起之际,太祖指着这地图曾对朕和各位重臣言道,李唐与这各路义军皆无可虑,可虑者,契丹也,这才是我大齐江山的最大敌人,待朕一统天下之后,生息五年,然后举倾国之力讨之,屠其族,灭其后,再迁徙我族民北向,定居草原,方可保我子民百年之安。现在回想起来,太祖豪言壮志犹在耳边,朕却……朕却连一个小小的渤海国都不能拿下,实在是有愧于列祖列宗啊。”
听到皇帝语声哽咽,卢显也是一阵唏嘘,脑中想象着黄巢当年说这番话时那番睥睨群雄、傲视天下的雄姿,也不禁一阵心驰神往,只可惜天妒英才,才让他功未成身先死。
黄乾情绪波动很快就平伏了下来,他道:“你说的没错,契丹的确是另有所图,据说耶律阿保机希望助我们夺回这七座城池之后,就在这七城开放互市,增进有无。”
卢显闻言这才恍然,因为自从黄巢立国之后,就严令不得与契丹互市通商,所以对于契丹来讲,中原的物什正是他们急需的,加上耶律阿保机十分仰慕中原文化,所以更是对互市充满了渴望。
此事说来不算小事,卢显仔细思考着这里面的利弊,终究还是没有黄巢的目光深远,看不到百十年后的局势。在他想来,七座城池远比一纸禁商令来得划算得多,再说,就算通商,也是互相有利,对于大齐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谈不上什么损失,于是便道:“若圣上问臣的意见的话,臣就觉得不妨应了耶律阿保机这要求,臣不信就靠这互市还能让契丹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成。”
黄乾眼睛一亮,他心里早有允意,只是碍于先帝曾经颁下的严令,生怕自己的意见遭到朝臣的一致反对,既然卢显说了这话,至少朝廷上一半的人都算是通过了,而朱温那边,既然都说了要让皇帝自己作主,想来也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缠,想到这里,黄乾心里放松了下来,对他来说,就算不能开疆扩土,但是只要保住了先帝打下的基业,也就算是不错了,至于那契丹,黄乾暗暗寻思道,我不去打他,他总不会吃了豹子胆来打我吧?
正事商谈已毕,黄乾心情好了许多,又与卢显闲聊起来,“听说这次乱贼为祸最深的是昌黎县,这地方好像跟尚书大人还有些渊源?”
卢显面色一僵,有些小小的尴尬,昌黎县的确是他发迹的地方,不过对他来说,那并不是一个很光彩的回忆,当年他主动请命前往当说客,想要说服敌人献城,却功败垂成,还险些被一箭射死,想到这些,他岔开话题笑道:“这些贼子选的地方倒是颇为有心,昌黎乃是太祖一统河山打下的最后一城,怕是这望江虎想要借一借太祖当年的龙气。”
黄乾也笑了起来,道:“可惜,这望江虎最多也就只能当一头山林的老虎,永远都成不了龙。”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