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尚书府,他先来到偏院议事厅,一进门就叫苦道:“这些家伙太能磨人了,差点缠得我脱不了身。”
厅内一人正背身在书架前捧读一册宗卷,闻言转身笑道:“这也怪不得他们,要是致远兄当真投靠了丞相,这些人也得重新为自家的前程命运打算了。”
致远是卢显的表字,能如此称呼他又能自由进出他的议事厅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范阳李违,字文奴,正是他的多年知交好友兼幕僚。
卢显苦笑道:“今日听了文奴的建议,没有在征辽一事上为难朱老贼,倒是让底下这些人心思不安了。”
李违微微一笑,道:“那丞相大人又是如何反应?”
“他倒是不露声色,既不显得亲近,也不显得疏远,只是这一次恐怕让圣上心里起了疙瘩,”卢显说到这里,不免有些不安。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李违收了宗卷,叹道:“丞相大人好算计啊,天大的窟窿都能让他补得天衣无缝,这次他以乱贼为由,将征辽东兵败的危机轻而易举的就化解了,让人不得不服。既然他有了这层挡箭牌,那我们就算抓着他的辫子不放,也不可能伤其筋骨,要是勉强为之,只怕最后撕破脸皮我们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所以我才劝你索性卖他一个好,也好维持大家表面上的一团和气。至于圣上那边嘛……致远兄也不必太过担心,这些年来,我们与圣上还有丞相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才撑起了这个朝廷,与圣上那头也不须走得多近,若是我们偏向圣上,打破了这个势力均衡,那恐怕丞相大人也不会坐视了。”
卢显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我也懂,要不然也不会同意你的谋划了,只是心里未免有些不甘,哼哼,讨贼,”他冷笑了两声,“为了这次征伐大业,国库紧缩银根,起码耗空了两年的积蓄,才供得这十万大军威风凛凛的出征,估计朱老贼原以为打个小小的渤海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所以才巴巴的赶了他儿子上去捞战功,没想到这朱成用长得人模人样的,却是个十足的草包,反被人家打得找不着牙,要不是这时候又跳出来一个什么望江虎作乱,嘿!”
卢显言语之中不胜惋惜,倒不是为了那死伤的军士和耗费的钱粮,而是为了不能借机打压朱温而惋惜。他沉默了片刻又道:“话说回来,这伙流寇又是哪里来的?偏生来得这么及时。”
李违微微一笑,道:“说来也巧,我今日刚刚得到一份密报。听说这伙乱贼也就三千人的规模,为害也远远没有丞相所说的那么严重,不过骚扰了一些郊县罢了,真正被他们打下来的也只有昌黎县一座城池而已,而且乱贼刚刚攻下昌黎不到半日,朱成用就率军赶到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之击溃。”
卢显呆了一呆,苦笑起来:“他的运气倒真是不错。”
“不光如此,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份密报,”李违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玩味,道:“是我安插在征东军中的探子回报上来的,据说朱成用大军南下之前,一支建制三千人的骁骑连同他们的正副都尉一起突然失踪,而等到朱成用‘夺回’昌黎之后,这两名都尉又十分突然的出现在了昌黎城,不过一个战死,一个活了下来,朱成用这次发往朝廷的捷报里面也有为这二人表功,这,未免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卢显聪明绝顶之人,一听就明白了李违话中的意思,他不禁目中露出震惊之色,半晌才带了一丝颤音道:“你是说,这场匪患根本就是朱成用自己制造出来的?!”
李违微笑不语,卢显不禁一屁股跌坐到了椅子上,隔了半天,却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了不得,了不得,之前我还小看了朱成用这个绣花枕头,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心计,不愧是丞相大人的爱子啊。”
李违却摇头道:“朱成用此人我见过,乃是胸无城府之人,又怎会定下这等阴谋算计,若我猜得不错,这一定是出自于相府那位首席谋士秦子仪的计谋。”说着他也叹了口气,道:“这个秦子仪当真是个人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才是真正做到了谋士的极致,只要是对主家有利,就算牺牲万千百姓的性命也不在话下。他与朱温主从二人,一擅阴谋,一擅阳谋,实在不好对付啊。”
卢显笑了起来,道:“文奴不要长他人志气,在我看来,这种小人终究上不得台面,与文奴胸中万千丘壑相比那是远远不如的。”
李违嘴角一弯,也不禁生出了些傲气,道:“若真到了要各逞手段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我自然不惧,只不过现在……”他微微摇头,“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
相府。
啪!朱温重重的将一封书信拍在桌上,怒道:“成用这个没用的孽子,还好意思在信中为自己表功,若不是你我为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他早就被斩首以谢三军了!”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中年文士,眉头终年紧锁,眼睛细长,尖鼻薄唇,给人生性凉薄的观感,他拾起桌上的书信,看了一遍,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大公子这次确实也是太不争气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朱温更是恼怒,“这个小畜生,平日里章台走马、争勇斗狠也就罢了,我想他总有明事的一天。这次征讨渤海,我更是为他安排好了一切,精兵良将尽数拨给了他,出谋划策的军师也为他准备好了,他只需待在帅帐里玩他带在身边扮作亲兵的几个烟花女子就可以坐等着大功得授,他倒好,一言不合就把军师斩了,自己引兵冒进,被人打得落花流水,真是蠢笨如猪,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我的种。”
秦子仪听了这话实在想笑,不过却又不敢,朱温并不是一个对属从推心置腹的人,他发牢骚可以,自己却不好接这话。秦子仪咳了一声道:“这事说来也要怪我安排不妥,那位被斩的许先生武略兵法是精通的,但为人未免太迂腐了些,怕是对大公子的平素行为颇有微词,这才导致大公子一时鲁莽。”
“诶,这怎么能怪得到你头上来,”朱温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道:“算了,反正这次算是有惊无险,这也多亏了子仪你翻手为云的好算计,不然的话卢显那匹夫要是以之发难,恐怕这支大军我就没法再掌控在手中了。”
秦子仪点头道:“卢氏控制了吏部,在庙堂之上已经隐隐有与丞相大人分庭抗礼之势,这军部万万不可再让他插一脚进来了。”说到这里他不禁笑了笑,道:“不过我听说今日卢显在朝会上面倒是主动为大公子说话了。”
“不错,”朱温点点头,他有点不确定的道:“子仪,你说卢显此举有没有可能是为了向我示好?”
秦子仪毫不犹豫的摇头道:“这决计不会,丞相万万莫要被他迷惑了,卢显代表的整个卢氏家族,说句诛心之言,就算是圣武皇帝这般人物恐怕在卢氏家族的眼里都对他的出身有些不屑,而丞相大人你虽说已经位极人臣,但在前朝并无根基,要想范阳卢氏这样的家族归附门下,嘿嘿,难!”
朱温面色有点尴尬,他其实也知道卢显并无此意,只是抱着万一之想罢了,秦子仪又道:“退一步讲,就算他卢氏有心依附,丞相你又能放心这样一股难以掌控的势力在你手下么?”
朱温这才呵呵一笑,道:“是了,我也是一时糊涂,看来我跟这卢显还真是天生的冤家,这辈子注定要斗到底了。”
秦子仪微微一笑,就算为了他自己,也要打消了朱温这招揽之意,否则以卢氏的人才济济,要是为朱温所用的话哪里还会有他的位置。他岔开话题道:“不知今日圣上的表现如何?”
朱温不屑的冷笑了起来,道:“他倒是想要趁机发难,奈何连卢显都不支持他,他又能有何作为?哼,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年要不是老夫全力扶持他登基,在几个皇子的窥视之下,他的位置怕也不是那么稳当的。”
秦子仪知道朱温与皇帝之间嫌隙由来已久,朱温把持朝政一手遮天,皇帝随着年纪渐长自然颇有不甘。后来有一年因为皇后杨氏得急病薨了,朱温想要将自己女儿立为国后,皇帝心里不愿,便借口与死去的皇后情深,决定有生之年不再立后,把朱温得罪得不轻,从此两人之间的关系更是一天比一天冷淡,这也间接导致了卢显的崛起。想当年新皇登基之时,卢显不过是先帝允诺的一个小小礼部侍郎,但没过几年,却凭借其背后卢氏的强大支持一步一步爬了上来,等到朱温一意孤行自封丞相凌驾三省六部之后,卢显更是一举坐上了尚书令的显位,在朝中地位仅在朱温之下。从此,这朝堂就成了微妙的三分之势。
朱温控制着军方十二卫的大部分,加上统领百官,是最为强势的一方。卢显则凭借着卢氏根深蒂固的人脉,在朝堂之上势力渐起,不得不说,卢氏一族的确是能人辈出,其根基之厚远非朱温这样的新贵能比,在卢显的荫护之下,大量有真才实干的卢氏子弟进入了京城的官场,位列朝堂的也不在少数,已经隐隐有与朱温对峙的实力。而三方之中看起来势力最弱的反而是皇帝了,不过皇帝也并非毫无倚仗的任人揉捏之辈,至少五万禁军就掌握在忠于皇家的林言大统领之手,有他坐镇,至少在这长安城之内,足以打消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的异心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