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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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2日星期一骤雨

    过了十二点,就是6月22日。在漆黑的天幕下,寂寥的荒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野猫的瞳子如鬼火明灭可见。四五个小的弓着腰的黑影,鬼魅一般无声地滑过坎坷的小路,只是在踏过萧萧野草时,留下了窸窣的低语。黑影们绕着已倒闭的小学校转圈,轻巧地从不同位置越过墙壁,落地无声。远远看去,黑影的轮廓和夜色融为一体,似乎又是流浪猫在寻找住处。

    但野猫一向是单打独斗的。

    停在校园外面的小车,静静等待着它的五个乘客。十二点整的时候,绑匪联系肉票的家人,把时间推迟到一点,而且更将交易地点更改到这所小学。这一次通话自然被警方知悉,他们决定在学校设伏。距离一点还有五分钟,一辆小汽车闪着近光灯,紧张踌躇地小步跑到校门口熄了火。

    一个中年女子下了车,一只手提着沉沉的皮箱,另一只手持着手电筒照明。“怎么回事,又没有人?”她的语气里,有惊疑,不安,惶恐,糅杂在一起如同泡尽了香味的苦茶渣。她轻拍胸口,心里无限猜疑。难道又要换地点?紧闭的校门是凶是吉?对方为什么不打电话来?

    五分钟竟也那么漫长,煎熬。手机真的又响了,是另一个号码——每次绑匪都使用不同的号码。中年女子的手指在接听键反复摩挲,既有点希望,又有些恐惧。但时间不允许她再犹豫,她是母亲,每一秒的浪费都是孩子生的希望在流逝。

    她接听了。那个沙哑的男低音告诉她,按照他的指示用力挥动手电筒。

    她照做了,面对着一片漆黑死寂,因为她是母亲。然后她被告知退后五十米,等待。

    又十分钟,校门被人打开。她数着秒,一直数了三百秒,才一步步朝校门迈去。一切遵从绑匪的指令。

    “来了?”黑暗中突然传出男中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孩子在哪?”她猜想自己并非势单力孤,声音中有了些底气,是母亲特有的沉稳。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扬扬手中的皮箱:“你也得让我看见。”

    “不,你把箱子放在这里,打开。”

    她还有什么选择?她放下皮箱,打开,让里面成捆的钞票露出来。

    突然,一双粗壮的胳膊从背后卡住她的肩膀,手电筒从她手里滑落到脚边,她张大了嘴,却不敢发出惊叫。顷刻之后,她竟恢复了镇定,沉稳地说:“你们要食言?”

    也许是被她威严的气质镇住了,检查钞票的那个男中音竟无言以对。就在这半秒钟的沉默间,埋伏在四周的警察一齐出动,其中两个一左一右地扳开壮汉那铁钳似的胳膊,一个人迅速抢下中年女子拖到安全地带,又两个试图控制男中音。警方的聚光灯照亮了教学楼前方这一块小场地,灰色水泥地上形成两个三角形,六把手枪对峙。两个绑匪一瘦小一壮实,身上都带着熏人的酒气。瘦小的那个就是男中音,他咂咂嘴,恶狠狠地在两个警察眼前晃动枪口,脚底却在悄悄挪动着,不知不觉间已退到教学楼正面的楼梯口旁那个储物间的门口。

    他眼中的凶光忽然转向,掠过中年女子躲藏的那片阴影:“夫人,您猜,谁会在里面呢?”

    说话间,他已微微侧身,左手依旧持枪,右手从裤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朝储物间的锁头探去……

    中年女子几乎要冲出去,刚才救下她的警察只得用力把她抓住。壮汉的眼睛因为酒醉而发红,在这一刻瞪得滚圆,发出得意的光。警察们绷紧了神经,紧握着枪托的双手几乎僵硬,食指搭在扳机上蓄势待发。

    最为得意忘形的莫过于瘦子,他根本不打算打开储物间,就在对手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储物间的锁头上的时候,他出其不意打掉了聚光灯。嗓音沙哑的头儿通过手机跟他交待好了,如此这般,拖住鹰鹞,熄灯为号,鹰鹞当中有自己人接应。但事情和他想象的相反,另一盏备用的聚光灯立刻亮了起来,警察果敢反击。一阵激烈搏斗,混乱中又听见两声枪响。

    地面上刚刚风平浪静,天空中忽然乌云密聚,电光斜斩,炸雷轰响。霎时间狂风大作,席天卷地,摧枯拉朽,在学校里都能听见草秆树枝“咔咔”的断裂声。雨点如刃,穿透厚云,直击地面。四名警察冲进楼梯口避雨,最后一名搀扶着中年女子跟了过去。刺眼的聚光灯下,湿润的水泥地反射出明晃晃的光,中间只一滩血迹,上面阴惨惨地横着两个绑匪的尸体。

    中年母亲急切地抓着一个警察说:“快,快开门!我的女儿在里面!”其实另一个警察已经捡起了钥匙。不一会儿,储物间的门开了,中年女子冲进去大喊:“女儿!女儿你听到了吗!”可是没有回音。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最糟糕的情况。

    但也许实情更加糟糕:“女士,这里根本什么人也没有!”

    穿透簌簌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女人失望至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苍凉地回荡在寂寥的校园上空。

    上午九点,Z城公安总局。雨还在淅淅沥沥地滴下来。

    “你想吓死我是吗?下次不许再这样了!”叶秋晨把我的手机递给我,他的语气尽管是责备的,却又很温和,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一种我无法表达的感觉。我觉得很不自在,接过手机,默默把玩着,目光落在自己受伤的脚踝处。

    “我……不需要你管。”我说。

    “不需要?”叶秋晨还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突然转变了语气,“拜托,我们是合作伙伴,是搭档,而你更是事件的重要人物!”

    “好了,你们先别忙着互相责备,”叶秋晨对我提起过的张警官走了过来,“检查结果——那两个绑匪身上都没有伤口,不是中枪而亡!哦,这位就是苏医生吧……”

    他大概知道我受了伤,不便站起来,就俯下身朝我伸出手。这个张警官脸盘方正,面色黝黑,两片粗眉毛像两把大刀架在厚眼皮上,眼睛炯炯有神。他体型稍宽,警服下面藏着练了二十余年的结实肌肉。我和他握手时不禁想,他只需轻轻一捏就能捏断我的手腕。

    “那、那滩血……”我问。

    “是我们一个同志‘中彩’了。射出去的子弹都找到了,只有一发开花的,就落在那小子身上。法医还没查出那两人的死因,这事还真有点邪乎。更荒唐的是,我们至今连被绑者姓甚名谁都不清楚!今天再去联系那家人,他们只说不信任我们了,然后就再也打不通电话。”

    没错,正如我昨天推测的那样,这伙绑匪的“头儿”察觉到被警察盯上,自己带着被绑的孩子躲远了,却把孩子的家人和警察骗到平木新区那所倒闭的小学,让两个喽啰给他当挡箭牌。所以昨天这伙人谈话间才提起“下了个诱饵”之类的话。这个“头儿”算是那两人的直接头目,但他们上面还有更大的组织,昨天我在储物间里听到的谈话,应该如实告诉张警官。

    “张警官,昨天我在储物间醒来,听见他们提到‘大哥’‘大嫂’,说‘大嫂’犒劳他们啤酒和烤鸭……”

    “啊!你说的这个情况有!”我还在斟酌词句,张警官一拍膝盖打断了我,“我们发现了空的啤酒罐和烤鸭的骨头,而且那两个人身上带着酒气。物证已经拿去化验,还在等待结果。不过我还有个问题:苏医生,储物间的门从外面上锁,又有两个人把守,您是怎么逃脱出来的?”

    我无言以对。当时我思索着“掌握主动权”的办法,隐约看到对面墙壁上有一扇通风窗,但位置太高,而且窗口不大。外面的两个人一直说着话,我最后听见他们说的是:“咦,这个手机刚自动重启又死机了!”说的应该是我的手机……接下来,我就突然陷入了混沌,就像三天前梦中的幻景一样,好像被丢进另一个空间,和原来的空间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膜,静静地悬浮着,脚下找不到任何坚实的面。但这一次并没有上次那种惊惧,也许是我已经熟悉了这种感觉,只是带着一种奇怪的想法静观其变。我所能忆起的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把双手放在眼前细细端详,借着储物间外漏进来的灯光,我看到两轮模糊的暗影,这双手像蜡制的模型,像不属于我自己……

    而下一段记忆直接跳到了在教学楼顶楼阳台上,我像隔着玻璃观察一样,完整地目睹了下面发生的一切。中间逃出储物间的那一段,就这样消失了,不见了,我甚至怀疑这段记忆根本没有存在过。

    我有些害怕……这和患者苏瑶失踪的那一天,我躲在办公室里寻找逃脱方法时发生的事如出一辙!都是突然觉得身体不属于自己,而是受到另一种神秘力量的*纵,自己只是被隔离到另一空间旁观。事后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当时的细节,就像录像带被清洗了,或者记忆卡被清除了。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非常规的讯息接收联系密切。

    叶秋晨看看我,对张警官说:“我不是早说了嘛!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她应该是利用储物间遗留的铁架残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水泥墙壁上凿出凹槽,没有让外面的人听见;然后踩着凹槽攀上去,推开窗,以她的身材可以爬出去!”

    “但是,绑匪应该很在意这‘最后的底牌’,苏医生只要弄出一点动静,就很可能被他们注意到。苏医生,您为什么不愿意亲自说明当时的情况?难道有什么原因……”张警官语意深长,眼中露出怀疑的目光。

    难道这个时候我能说“我也不记得了”吗!谁会相信闯进脑海的空灵声音、预言般的噩梦、手机里的诡异短信和身体脱离意识而行动(不是“意识脱离身体而行动”)呢?要是我如实说出来,恐怕只会越描越黑。

    这时,张警官的助手过来汇报化验结果:两名绑匪食用的烤鸭被人注入混合药物,可能由此导致精神恍惚和猝死。

    导致精神恍惚的药?我不由得将这条线索和绑匪的“大嫂”联系起来:一个“官太太”,有孕在身……

    “张警官,我也是医生,能让我看看详细资料么?”我认真地问。

    张警官在犹豫。我知道,他不信任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