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读书与著作》如此说:“在一切著作中我只爱作者以他的心血写成的著作。以心血著作,并且你可以感觉到心血就是一种精神。……那以血和箴言著作的人不愿被诵读,只愿被以心思维。”伯牙弹高山流水,钟子期自会其意。如果你是我的知音,你会看出《闪箭》不只是部闲情雅致的小说,我想把个人对生活的思考,对历史的思索,对人生的感悟寄托在文章之中。
开篇苏威尔选择职业那一段,就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当然不是因为学费的问题;那一首诗:
我亲手用闪电
刺伤了我的向往,
踮起脚,
往哪个方向?
我迷茫!
……
美酒还是血汗?
沉醉抑或悲伤?
什么都好,
我不要遗憾!
就是我在高考前和着泪所写成的,有的读者说这些诗歌很无聊,但是我要保存它们,至今一读起这首诗,我还会流泪。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放弃自己的梦想,一个人会有多心疼。后来,我选择了一个不是自己最痛恨,也不是最喜欢的职业,却不得不义无反顾地爱上它;我已经无路可退,无法后悔。
《闪箭》写作的终极目的是探讨,什么是“忠诚”?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我原来为这本书所写的简介:
责任说,“你必须!”
年轻说,“我可以!”
他的身和手就是弓与箭,他的心就是标靶。
与其说对于虚无缥缈的国家或者宗教的忠诚,他唯一忠诚的对象,是自己的心。
能做自己的主人,那可是比拥有所有的财富、至高无上的权力,还要重要!
我一直对“忠诚”这两个字迷惑不解。
“忠恕”二字是中国“儒家文化”的核心,是实现儒家最高行为准则“仁”的方法。孔子的弟子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严于律己为忠,宽以待人为恕。
“忠诚”这两个字是我们中国人一贯喜欢摆在嘴上讲的。实际上,这两个字从字面意义上可以分开来说。
“忠”,英文叫loyalty,是对某样东西或某个人一以贯之,忠心不二,比如我们可以说,我忠于自己的专业、职业道德、信仰,忠于自己的男女朋友、老夫老妻,忠于党、忠于人民等等;不管这样东西、这个人在别人眼里看来如何,但在我心里,这是最宝贵的、最不可侵犯的;“忠”的外延极为广泛,可以涵盖古今中外各种各样人们推崇的感情:比如坚忍不拔的毅力、宁折不弯的骨气,舍身取义的正气、两肋插刀的义气、一往情深的爱情、天下无不是父母的孝心,这都可以归结于一个“忠”字。
再说“诚”,英文叫honesty,是指诚实,即实事求是,心口如一,表里如一,不带一点虚假的东西。一个典型的“诚”的例子就是对神父的忏悔,在西方的天主教里,你对神父做忏悔时,会把心里最卑鄙、最见不得人的秘密告诉神父,你承认你的罪过就可以被宽恕、被拯救。因为,西方对人的期望值是很低的,较普遍地认为人生出来就是有罪的,宗教里称之为“原罪”。既然人人都负有“原罪”,那么认罪、忏悔,把自己最丑陋肮脏的一面表露出来,也不觉得是特别羞耻的。但是,如果这种诚实不是出自内心想要改过自新的“诚”,而是流于形式的“诚”,就会走向“真善美”的反面――“伪善”。西方有些人就是这样,周一至周五去干坏事,周六周日跑到教堂忏悔一下,下周又照干不误。这就是宗教误人之处了。
对于“忠诚”这两个字,东西方的看重程度很不一样。
东方哲学的主流――儒学一味强调“忠”,在儒学的影响下,中国人讲“忠”,特别是“忠君体国”,远远超过了“诚”。比如,中国人本来是很崇尚“孝”的,“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而当忠孝不能两全的时候,儒学则鼓励人们首选“忠君”,“忠”比“孝”还要优先(为让徐庶对汉室尽忠,其母自尽),更不要说兄弟之间的“悌”(诸葛三兄弟分侍三国)、朋友之间的“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夫妻之间的“情”(刘安杀妻食刘备),那都是远远不如“忠”的。而当“诚实”与“忠孝”相矛盾时,中国哲学还是鼓励人们首选“忠”字,所谓“子为父隐,臣为君隐”,为尊者讳。讳什么?讳就是不诚实。
西方哲学则强调“诚”。西方哲学奠基者之一苏格拉底与孔子所处的文化环境不同,苏格拉底没有一个既成的道统(如周礼)可以依赖或维护,恰恰相反,苏格拉底就是要挑战雅典已有的价值和制度,他以“马虻”自命,苏格拉底是以反叛者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的。后来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对苏、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对柏都是敢于陈词,敢于超越自己的老师。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是对他老师的背叛,对旧有真理的背叛,却是对新的知识的忠诚。所以,西方哲学强调“诚实”,追求“真理”,而鄙视一味“忠诚”于过去。
从西人哲学看,“叛逆”与“忠诚”是一对矛盾统一体。“叛逆”只不过是换一个忠诚对象,是对旧有忠诚对象的否定,但是对新的忠诚对象的肯定。可以说,他们敢于批叛任何曾经忠诚过的东西或者人,只是一颗追求真理的心始终如一;也可以说,他们根本从未忠诚过外界的什么东西,从来忠诚的对象只是自己追求真理的心,所以也无从背叛过什么。
与东方人相比而言,西方人更能够、更愿意对自己所认定的真理进行反思,摈弃错误,走向正确;而东方人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更不能够脱离自己错误的过去――即使知道某种忠诚是错误,要他幡然醒悟却不容易。国人讲究“从一而终”,不管我认定的是好是坏,反正一经认定,就很难更改,而且说这是一种美德;真有点像过去女子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二战之后,德国人很坦率地承认了法西斯德国对欧洲各国与犹太人所犯的罪行;而日本则一直想掩盖事实真相,篡改历史,就是东西方对于“忠”与“诚”两字态度差异的反应。
仔细琢磨,明眼的读者可以发现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哲学流派,有所共通的地方。东方哲学讲究忠于君主,西方哲学讲究忠于真理。再仔细看,又可以发现“忠诚”粗略可分为两种,一种“忠诚”是对外界某一种既存的权威(人或者皇权)的忠诚,受的是精神道义的约束或者物质利益的诱惑、武力的胁迫,这种忠诚是外加的;一种“忠诚”是对内心所倾向的某种事物自始至终的追求与守护,受的是自己良心的驱使,这种忠诚是自觉的。忠诚于统治者可能是外加的,也可能是自觉的;但忠诚于自己所认定的真理一定是自觉的。
《闪箭》所围绕的核心概念就是“忠诚”两字,因而着力描写了形形色色的“忠”的关系:对自身利益的追求,对儿女的舔犊情深,对爱人的深情,对师傅长父的感恩,对兄弟的信任,对朋友的诚实,对职业职守的专注,对君主的忠心,对宗教的信仰,对人类的慈悲,对整个星球的爱护……。由此可见,“忠”也是有等级的,围绕着自身之外画着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圈子;但低等级圈内的“忠”一定会服从高等级圈的忠诚吗?不一定。事到临头,当不同的“忠”之间有所矛盾的时候,每个人囿于自己的环境,取舍都会不同。《闪箭》这本书就是想探讨看看,不同的人面临不同的“忠”之间自相矛盾时,“忠”与“诚”相矛盾时,究竟会如何进行取舍呢?他们如何说服自己呢?
我为本书取的题目《闪箭》来源书中的“射手之歌”――“我是箭,我是闪电”,看似自由奔放,实际心中自有标靶。“他的身和手就是弓与箭,他的心就是标靶。与其说对于虚无缥缈的国家或者宗教的忠诚,他唯一忠诚的对象,是自己的心。”
但是,渺小的人类想要探寻伟大的真理又谈何容易?在探寻真理的途中,人们不免往往要走错路,甚至走上与自己守护的真理背道而驰的道路。比如《银英》中的杨威利一生忠诚于“民主自由”,但不得不为一个假借“民主”之名行“卖国”之实的领导人而战。比如二战时期,德国党卫军士兵听从希特勒的命令,屠杀犹太人,妄图纯化欧洲人的血统,他们也以为自己信奉的是真正的“真理”。比如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红卫兵,他们何尝不认为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所以,听从自己的心,走上追求真理、忠于真理的道路,也往往是危机四伏的,到得头来回首前路,也许会发现自己离真理越来越远。特别是,当你的一颗心面临真理的歧路时,你会选择哪一条呢?自由的决断就是“不受任何他人的强制,完全听从自己意志行事”,可如果一个人的自我中有两个意志、两种忠诚;而其中一个意志强制另一个,那算不算“自由”?所以说,只要你采取行动,选择任何一条道路,都完全可以说“你”是自由的,同时也可以是说“你”是受强制的。说你能支配自己,也就是说你能放纵自己。(看过最新免费VIP章节的读者,会发现这一段有点眼熟,我把主角放在这样一个矛盾的环境下,看他究竟会怎么抉择。)
没有人不是自己的奴隶。但,只有伟人才能始终如一地忠于自己最崇高的目标,做真理的奴隶。等而下之的,是做别人的奴隶。再等而下之的,是做物欲的奴隶。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称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第一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立志)。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渐修)。第三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顿悟)。王国维非常推崇尼采的一句话:“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他的三境界说也与在尼采的三阶段说不谋而合,或者,王也曾借鉴于彼,也未可知。
尼采认为通向“智慧”之路有三个必经的阶段:第一阶段是“合群时期”,崇敬、顺从、仿效随便哪个比自己强的人;第二阶段是“沙漠时期”,束缚最牢固的时候,崇敬之心破碎了,自由的精神茁壮生长,重估一切价值。第三阶段是“创造时期”,在否定的基础上重新进行肯定,然而这肯定不是出于我之上的某个权威,而仅仅是出于我自己,我就是命运,我手中抓着人类的阄。
我想,追求真理、忠于真理也需要经过这三种境界、三个阶段,才算完美吧?这就是我写《闪箭》的初衷,用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对东西方形形色色忠诚概念的反思构成一个熔炉,把主角、配角放入到这样一个熔炉里去锻造,经过三个阶段的淬火成钢,看看能变成什么一个模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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