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时刚过巳时正，还未到点灯的时候。不过守备白翎岛海龙寨的喽?们，都已迫不及待的沉浸到节日的氛围当中了。一名红衣喽?擦拭着铮亮的佛朗机炮管，对自己的头领笑道：“大头哥，今日寨主去给唐谦那小子放灯，却留下咱们看家，无聊的紧啊。要不咱们也放上几炮，应应节？”
大头哥拿眼一瞪，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这玩意是随便放的么？寨主要是知道咱们无事放炮，还不咱们脑袋劈成两片当尿壶？”
红衣喽?做了个鬼脸，继续擦着他的炮管道：“我也不过是随便说说，唉……大头哥，你做了多久海贼了……”
大头哥没有回答他，只是抬头望望天，像是对红衣喽?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巳时正，蜃气出，有龙隐于云中。这趟悬啊。”
红衣喽?也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发现，笑道：“大头哥，你说什么呢，跟咱们村以前的教书先生说的话差不多，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大头哥低下头，也拿起一块抹布与他一起擦拭炮管。一边擦一边问道：“二狗，你今年多大了？”
名叫二狗的红衣喽?答道：“十六。”
大头哥又问：“为什么来做这个？”
二狗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家穷，没饭吃。我爹说，‘来这里做事，寨主管饭。’我爹年纪大了，寨主不收，我还年轻，有力气。”
大头哥心不在焉的听着二狗所说的话：“你从前杀过人么？”
二狗连忙摇头：“人家又没惹我，我杀他做什么？”
大头哥笑道：“傻小子，这世上到处是这种人。你不去惹他，他也会来惹你，甚至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你，你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二狗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
大头哥叹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就知道点头？”
二狗又摇了摇头。
大头哥道：“你不是问我杀过多少人吗？我现在告诉你，一个也没杀过。”
二狗显然并不相信，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真的？”
“不然，寨主怎么会留我守寨子？”大头哥笑道，“你以为杀人是杀鸡么？说下手就下的去啊？”
二狗对大头哥的崇拜之情剧减，好似亲眼见到偶像幻灭一般，低下头自顾自的擦大炮。
大头哥看着眼前这小子，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这个年纪，居然就把杀人多寡作为衡量是否有出息的标准，天地不仁啊。他望向辽阔的大海，任凭刺骨的海风削割着自己憔悴的脸。只有面对大海时，他的心情才能平复。
“每天看着日头从东边海面升起，往西边海岸落下，我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二狗显然对这句深奥的话理解不能，用看一个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大头哥闭上眼怡然自得了一阵之后，才慢慢张开双目，这一睁眼，他立刻看到远端似乎有一只船队驶来。他眨了眨眼皮，确认是否看错。没错，真有一只船队，规模还不小。
二狗也看到了那只船队，兴奋的大叫：“商队！商队！大头哥，打吧，打吧！”
这是商队么？哪国哪州哪府的商队有这么大胆子，直接把船往海龙寨开，完全是活腻歪了。大头哥神色突然变得紧张，狠狠的拍了二狗的头顶一巴掌道：“商队个鸟！打你个球！快去把寨子里还在喘气的活物都叫出来！”二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呆站着发愣。
大头哥一把夺过他的抹布甩出。看着随风飘入大海的抹布，二狗这才回过神来：“是……是！”
海龙寨中设置了传警铃铛，各处均有机关链接，只要在一拉机关，整个寨子的铃铛都会响。大头哥拉动了炮楼中的机关，大喊道：“有人劫寨，没死球的都滚出来！有人劫寨，没死球的都滚出来！”
二狗一边跑，一边回头望了望独自在跑楼上嘶叫的大头哥，发觉这人也并不是那么窝囊。
寨中留守的喽?听到警铃，纷纷涌出。这次刘铁刀带走了绝大多数人马，只留下三十多个他认为“不中用的”喽?和他眼中的“饭桶”孔大头看家，寨中留下的战船也只十多条小艇。他和廖晋芳那曾料到金家水寨会恰恰在这时候来袭？
现下，海龙寨中的最高头领就是孔大头了，其余的大多是新丁。孔大头把拉完警铃，跑下炮楼，四处召唤新丁，让他们不要慌乱。不过这些人确实太嫩了，还不知道什么叫慌乱，还以为有肥肉送上门等他们去立功，所有人都往跑楼上跑，挤得不可开交。被踩了脚的，被撞翻的，吵吵闹闹成了一团麻。更有两个人，不知是谁撞了谁，摔得脸上鲜血淋漓，站起身就打作一团，七八个人都拉扯不开。
孔大头赶来一看，两人中的一个大胡子正骑在另一个瘦子身上，轮拳头一下下狠狠的锤他。孔大头怒从心头起，一脚踹向那大胡子后脑，喝道：“寨子都要给人抄了，还有心思狗咬狗？”
大胡子被孔大头踹了，怎不老羞成怒？反过身就要干他。孔大头也不罗嗦，拔出腰刀，照直他小腹就是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捅了个对穿。大胡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双眼瞪圆了盯住孔大头，一脸不相信的神情。
孔大头“嗖”的抽出血淋淋的尖刀，牵肠带肚，惨不忍睹。大胡子惨叫一声，捂着肚子，倒地抽搐几下后毙命。众人大惊，人群爆出一声低沉的哄声。先前被大胡子压住捶打的瘦子也吓得脸色苍白，不住发抖。
二狗看到这一幕，惊讶和恐惧之情溢于言表，他刚刚亲耳听孔大头自己说不曾杀过一人，哪料到他杀起人来这般手顺？他却不知，在这人心慌乱之际，如无一个人物镇住场子，做到令行禁止，说一不二，寨中各人必是各行其是，一盘散沙。如何应对大敌？孔大头的确是第一次杀人，他也知道，此人不可不杀。否则，寨子很快就将被人夷为平地，而这里所有的人，都可能不会幸免。
孔大头用滴着鲜血的刀尖指着地上的瘦子道：“还不快起来！”
那瘦子战战兢兢的起来。孔大头对众人高声吼道：“慌什么！？跑什么！？一窝蜂往炮楼上挤，给人家做靶子啊！？看看你们这幅死样子，你们是不是嫌命长？要是谁嫌命长可以报个名，我这就送你去阎王爷府上报道。”
正在往炮楼上跑的喽?们听了孔大头的话，只得停下脚步，回转过来，听他吩咐。
“有人劫寨，是什么人现在还不知道，总之人数不少。别的先不管，去几个人，给我把跑楼上那帮找死的短命鬼都叫下来，谁要是不肯下来，你们也别管他了，直接把炮楼烧了。让他抱着大炮睡觉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并无一个动脚，孔大头指着二狗道：“二狗，你去！”
“噢。”二狗乖乖的按他的吩咐，去炮楼传令。
早几步上炮楼的喽?听说孔大头要放火，只得下来，甭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小心点总不会错的，要是他真烧呢？
全寨的人都聚集起来。孔大头战立在人群中心，一派舍我其谁架势，完全不同于以往那种随遇而安，天大的事关我鸟事的样子。他大声问道：“二狗，看清了吗？”
二狗正在望楼上，用千里镜查看海面上那支船队的情况。听到孔大头问话，转头答道：“大头哥，船上打的是一面黑棋，上头有个字，可是我不认识。”
孔大头又问：“大概有多少船？”
“大船五六条，小船数不清，反正很多。”
“比寨主带走的船还多吗？”
“得有那么多，好像还要多一点。”
孔大头用尖刀在泥土上写了个“金”字，问道：“旗上是不是这个字？”
二狗仔细的辨认一番，点头道：“好像是……呃……就是这个字！”
孔大头明了，转向众喽?：“狗日的金家番真的攻来了。”
一个留山羊胡子的喽?上前道：“金家番和咱们不是朋友嘛，这次不一定是来打咱们的，用不着太紧张吧……”
孔大头狠狠的白了他一眼，拿起尖刀，用刀背敲打他的头颅三下之后道：“你去走亲戚会把全部家当带上吗？蠢货！下次不开窍老子就不是拿刀背敲你了。”
山羊胡子偷偷看了一眼头顶那寒光闪闪的刀锋，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全起来了。缩着脖子退了下去。
一个面颊长了一颗肉痣的壮汉叫道：“怕他个鸟，咱们岛上的炮弹正愁没地方打，今天元宵节，就当提前放灯了。我带人把火药都抬过来，轰翻他爷爷的。”
他还真是说干就干，也不等孔大头说话，就招呼兄弟们走。孔大头对着他屁股一脚，踹得他踉跄几步。他转过身想要扑上去，看了看左右诸人的眼神，又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次先算了。
孔大头走上前用自己的脑门顶着他的脑门，逼得他后退五六步，突然咧嘴路出一口白牙笑道：“这主意不错。”\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