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慷慨出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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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谦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回检阅台,“仓啷”一声,凌霄燕出鞘,将身前的桌子砍为两段,凛然道:“抬上来!”二十名亲兵抬上二十坛烈酒,泥封一齐打开,酒香扑鼻,是爽烈的烧刀子。

    唐谦昂首道:“愿意随我去杀额尔善布的,上来干一碗烧刀子,从此大家就算是拜把子的好兄弟,大家一起去拼命。刀剑一块受,好酒一块喝,有福一块享,有仇一起报!”

    雷信想不到这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书生胸中竟然藏着这番豪情,不自主的暗暗叫好,却没留意到唐谦刚才这句“随我去杀额尔善布”已经透露了他要兵的真实意图,只当他是为了鼓舞士气而说的。李?则早已按捺不住,虽然他不是囚徒,而是这帮囚徒的主管,反倒第一个上前道:“好兄弟,好气魄!来和老哥干一碗。”他这回不称唐谦“先生”,而称“好兄弟”并以老哥自居,那是把唐谦当自己人,全无隔阂了。

    唐谦哪不会意,举碗道:“李老哥,干!”昂首一饮而尽。唐谦酒量原本为中等,不过随左剑秋来到北关已将近一年,与一帮大老粗一起,哪有不餐餐烧刀子的?这一年酒量提升颇为明显,等闲二三坛不在话下,一碗下肚,脸上红晕都不翻一个。

    李?见这文弱书生这般能喝,越显得亲密,惋惜道:“可惜我身负重责任,不能随兄弟一起出阵,不然真想去大杀一场,砍几个清军大将的头下来玩玩。”

    唐谦大笑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老哥长年镇守边关,还愁没机会杀贼么!”

    李?显得甚是泄气:“长年在这劳什子牢城营,老子屁股都坐起茧了,都他娘的忘了清贼长什么样了。”

    唐谦哈哈大笑,这时已经有囚卒陆陆续续上来向他敬酒。这些囚徒大多是粗人,最讨厌虚头八脑的文人礼仪,见唐谦虽然像个文官,却无酸腐味,很对他们的胃口,上来敬酒的就越来越多,尽管他们还不真的认为唐谦会像他说的一样和他们“一起去拼命”。

    凡是上来敬酒的,唐谦一人一碗,决不罗嗦。当然,为了保持不醉,以免误事,他还是做了一些准备的。事先就让李?安排美食大吃了一顿,以免空腹饮酒,又喝了特制的醒酒茶,他也不知这醒酒茶事先喝有无效果,但喝总比不喝好吧。饶是如此,干到二三十碗之后,也是头晕目眩,只好打了个哈哈,去了茅房,用催吐之法吐尽腹中残酒。如此反复三次,才对付完来敬酒的一百零七人。众囚卒暗忖,若是自己上台,还不一定比他能喝,并不怪他尿遁,倒多了几分亲切感。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何况唐谦非但不是怂人,本就胆大如斗。百来碗烈酒下肚,心中曾经的犹豫彷徨之意完全消除了,心想这次老子就是不为了义兄,也这么干了,额尔善布算什么,满洲铁骑算什么,唐谦唐士载来也!

    豪情满怀中,只见又有一人颤颤巍巍捧了酒碗上来,要敬唐谦一碗。唐谦定神一看,原来是那徐老军。刚才众人敬酒之时蜂拥而上,徐老军体弱,无法插上,只有干着急,这时大家就喝完了,他这才有机会上来,跪倒在前,敬上一碗。

    唐谦连忙上前扶起他道:“老军诚意,晚辈感念在心。可这次的使命十分凶险,老军体弱,不耐鞍马驱驰,晚辈着实不忍。这样吧,若这次晚辈侥幸不死,必然报上老军一份功劳。若如此,今后老军就不用在这牢城营受苦,朝廷会给你一笔丰厚赏赐,令你安享晚年。”

    唐谦话虽然说的婉转,可目光异常坚定,任何人都可感觉出他是那种一旦做了决定,就很难改变的人。徐老军一与他对视,就知道他不可能答应让自己加入敢死军。徐老军其实心中也明白,自己如真随他们一起,不但帮不了什么忙,反而成为累赘,便道:“我既无功,不敢冒赏。牢城营中的日子,我已习惯,怎能有他求?我只恨自己老朽无用,不能上阵。心中唯有时时祈求上苍,保佑大人今次安然完成使命,和众位兄弟全身而退。”他深深朝唐谦一拜,大口饮尽烈酒,老泪纵横之下,眼泪流入碗中,和着烈酒一起下肚。唐谦看了,心中一酸,命士卒倒满一碗,陪他干了。

    唐谦歪着步子走到李?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醉意微醺道:“老哥,小弟是文人,一向不备铠甲。可这次是去拼命,刀剑无眼,我又没练金钟罩铁布衫、少林金刚不坏体什么的,没有盔甲可不成啊。可否烦劳借上一副?”

    徐老军闻听此言,眼神突然一亮。李?则是欣然应允,领唐谦来到武库。

    唐谦一眼便看中了一套金色盔甲,尽管似乎已经许久无人穿用,以致它蒙上厚厚的积尘,但一望可知不是凡品。唐谦看中它,主要是因为这盔甲与左剑秋的游龙吞狮盔和锁子连环甲十分相似。

    李?笑道:“唐兄弟好眼力,这盔甲是原是前任牢城营总管龙傲之的夫人戚无双所有。龙总管本是沙场猛将,只因被人奸佞小人陷害才遭贬斥,来到这牢城营陪囚犯们吃牢饭。他夫人乃前明名将戚继光的后人,武艺不凡,这盔甲分别名叫翔鸾盔、凤鸣铠,是戚家的传家铠甲。”

    唐谦脸微微一红:“原来是戚夫人的铠甲。”

    李?嘿嘿笑道:“这幅铠甲式样原本不分男女,我看唐老弟身材纤瘦,与戚夫人倒有七分像。反正它已经无主,留在这库房是暴殄天物,不如今后就随着老弟征战吧?”

    唐谦取来一方红布拍打凤鸣铠上面的灰尘,问道:“既然是戚夫人的家传铠甲,为何说它无主呢?”

    李?道:“龙将军和戚夫人没有子女,戚夫人据说早就因为与龙将军的婚事和戚家人闹翻,故而戚家人也不会要这盔甲。龙将军和夫人过世后,这幅盔甲就一直放在这库房,再也无人过问。”

    唐谦早已猜到龙将军夫妇过世,听他说出来,依然忍不住叹息:“他们夫妇果然已经过世了。”

    擦净翔鸾盔和凤鸣铠之后,唐谦恭恭敬敬的摆在厅心,拜了三拜道:“戚夫人是抗倭名将戚继光的后人,理当受晚辈三拜。凤鸣铠今后便叫做戚氏铠。”又拜了一拜道:“龙将军既然被奸佞陷害,想必是忠义之人,请受晚辈一拜。翔鸾盔今后便叫做翔龙盔。”李?暗暗佩服唐谦的赤诚忠义。

    唐谦脱下外袍,换上劲装,正要试穿戚氏铠,听得库房外有人争吵,却是徐老军和两名库门守卫吵了起来。唐谦出去制止,徐老军乘机进门道:“我有东西要献给大人,守卫说什么也不让我进。”

    唐谦讶然,实不知这一无所有的老军有什么可献上的。哪知徐老军三下五除二的脱起外衣来,李?警惕道:“你这是做什么?”

    徐老军脱了外衣又脱下背心,一脸诚恳:“我要把背心送给这位大人。”

    李?不禁哑然,看了看他那灰不溜秋的背心,笑道:“你一片好意,唐大人心领了,这背心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徐老军却对唐谦道:“大人,我虽不能上阵,大人若能穿着我的背心杀敌,同我亲手杀也是一样的。求大人万万不要推辞,就当是我这垂死的老朽最后的心愿吧。”双手碰上背心。

    李?却一把抢过背心,翻来覆去的检查,见实在与普通的背心没什么区别,找不出什么凶险的机关设置,这才放心,拿着背心看了看唐谦。唐谦一把接过,笑道:“老军一片报国之心,李老哥多心了。”当即穿上背心,拍了拍胸口。徐老军热泪盈眶,再拜出门。

    当唐谦穿戴好翔龙盔、戚氏铠,身披紫裘大氅,腰佩凌霄燕,英姿勃勃的再次出现在校场时,雷信不自觉的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人不但像足了左剑秋,而且眼神中尚有一种连左剑秋也不及的傲气,想到他今年不足十九岁,比左剑秋都要整整年轻五岁,顿觉此人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可转念又想,这次出兵奇袭,虽然他信誓旦旦保证绝无危险,可毕竟是以一支仅有一百零八人的敢死队去袭击对方的大军,哪有不凶险的?而且既然是敢死军,自然人人都要做好死的准备,又担心起来。

    唐谦再度立于检阅台上,扫视着眼前这支全副武装的敢死队。他们如狼群一般,眼中满含着不可逼视的杀气。这种杀气是在普通的部队中是找不到的,屈辱、躁动、欲望练就的杀气。常年被关在这孤独的牢城营,从事着无人愿意做的苦役,他们随时会因为别人想象不到的原因丢掉性命,而且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甚至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吃着狗也不闻的饭菜,会为了抢到尽可能多的狗食而相互残杀,最后比狗还贱的死去。他们被脑后拖着辫子的清兵赶出了家乡,而父老乡亲们,至今脑后仍然拖着辫子,他们的心里,也拖了一条想剪也剪不去的辫子。他们曾经或者无时无刻不想改变现状,想象能够如北方的苍鹰一般高傲的活着,而现实却只给了他们卑微的权利,令他们成为一群数目众多却依然孤独的野狼。屈辱、躁动、欲望在他们胸中冲撞着、混合着,胶着着,练就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魔鬼,唐谦要做的,就是把这群魔鬼放出来,引导着它们,填平它们的屈辱,安抚它们的躁动,满足它们的欲望。

    那一百零七匹孤狼,看着台上年轻的金甲将军,感受着他的果敢、坚毅与自信,终于开始相信,这个人,将同他们一起,度过若干个同生共死的日夜。同时竟然隐隐觉得,这个年轻人带给他们的,将是前所未有的胜利与希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