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常说,她为了我,牺牲了很多。我临走的最后一天,她仍旧没有放弃随时套牢我。她甚至还会边说边哭,仿佛我欠了她很多似的。真是令人不悦的言谈,手段极其狠毒,我怀疑母亲在父亲死后就变了另一个人,或许成了某种怪物,只是旁人无法轻易察觉。我当然也不是一个讨巧的孩子,从来没有主动讨她欢心,所以,只能不断恶性循环。”
多么无知,无畏,卑微,卑劣,又值得同情的女人,害了自己,荼毒了下一代。杜维克斯面对着悬崖,悬崖很深,也看不见对面。他的周围有好多同学,绕了一圈之后纷纷离开去了他永远去不了的地方,他们都是幸运的,唯一留下他一个人,空的天,没有希望,没有目的,没有意义,空徘徊。忽然,他脚边的一个石块落下去,却没有回声。接着,一只手推了他一把,他从悬崖上跌落下去,这难道不是母亲的目的吗?这难道不就是他想得到的吗?他一直等待的不就是被这只手毁灭吗?他等待被母亲带进彻底的绝望,彻底的黑暗,似乎彻底绝望与黑暗的时间,他便得到彻底解放。
可是,一切都不彻底,混乱的感激,依恋,焦躁,痛恨让他几乎要崩溃。一时间,杜维克斯觉得自己的脖子上有几张脸。在微笑的瞬间,他却陷入悲伤,在生气的时候,却早已原谅。那不是他自己,他或许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或许某一天,他会分裂成好几个人。“要知道我当时有多孤独,有多痛苦。”他想这样的体会也只可能被少数人理解,那种被伤害的痛被麻木的感觉模糊了,当然感觉很难受。可是痛却在他的身体里游走,他清晰地感到它牵动着每一条神经,让他不能思考,让他思绪滑入疯狂的尖端。他在疯狂的一瞬间似乎看到完整的自己,然而,他却一路逃逸,躲避残缺的完整。
有时,严重的耳鸣仿佛细若游丝的刺耳尖叫游荡在他的耳畔,他忽然陷入极其痛苦自我挣扎的境地,他无处可藏。痛苦,挣扎被压抑,他渐渐失去意识。仅仅几秒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耳朵似乎长了一层薄膜,将呼呼的喘息声封闭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沉寂的让人没有退路,他曾经自虐用刀片划开皮肤,可是他没有找到令他清醒,超脱的那种彻底的痛,他颤抖着将沾血的刀子丢在地上,随后的时间他很怕自己会不知不觉钻进飞驰的车轮下面,或者从桥上跳入滚滚的江水,或者从高楼坠落。害怕,却执迷于死亡。是的,他与死只有一念之差。死亡阴影深入他的躯体,他却无能为力,那是一种很无能的感受,非常不好。
然而,离开疯癫,他却看不到自己。多年之后某一天,杜维克斯想:那时候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挣脱那令人窒息的痛觉。因为他在痛苦之中。
杜维克斯与童年彻底决裂,可是未来却很遥远,他的世界仿佛是最彻骨寒冷的季节。他被伤害,他被迫离开正常的生长路线,他被引入歧途,被遗弃,被改变,他将成为谁?
他被改变得面目全非,他不敢看镜子里自己的脸,不想面对自己,因为看见另一个陌生人和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向他扑来会让他战栗。连战栗都不完整,他一拳打在镜子上,镜子破了,形成蜘蛛网一样的裂纹,从中间向四周扩散开。他的手开始流血,他打开水龙头冲掉鲜血,鲜血从他身体里涌出来,源源不断流向了肮脏的下水道,渐渐和洗衣粉浸泡过的液体,发臭的菜叶混合在一起,他感到有些冰冷,于是他躺在浴室的浴缸里。他在某些人眼里一定很脏,或许很怪,可是脏和怪的底色却是卑微,毫无原则让人痛苦的卑微,混合进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抬头,还有迈开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谁说过:上帝会拯救想要自救的人。可是谁能拯救他?
杜维克斯沉浸在一些被割碎的片断的情绪里,他失去了自己,只能沉默,有多沉默就有多痛苦。他想到一个女老师曾经说他视野狭窄,这就是劫难带来的后果,她却看不到,也不曾体验过劫难,她有什么资格评价他?他觉得那个老师,连同那个世界一样的可笑。可是,他没有说话,他卑微的毫无声息,可是为什么伤害还是步步紧逼?后来,他明白因为这个世界只为强者开启,不会为弱者流一滴眼泪。那时候,他只是被压迫也是命运坎坷的人。
他浑身伤痕累累,旧伤愈合成一道道疤痕,新长出来的肉高出于旁边的皮肤,保持被刺伤时候的样子,只是颜色略浅。不久,新的伤痕覆盖在旧伤痕上,被重新撕裂的皮肤奇怪的张着口子。如此几次,不断叠加,他的身体的皮肤覆盖了厚实而坚硬像肉瘤一样伤疤,就像他的心一样,被完全封闭起来,里面却血肉含混。甚至,有时候,他觉得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洞,那个洞一日日变大,或许某一天,他会被那个空洞吞噬。
杜维克斯看见自己被一面墙围困在一座空城里,他每天一睁眼便看见那灰色的城墙,那墙有他永远不能逾越的高度,他的喜怒哀乐都被隔绝在墙外,他像被囚禁的长脚蚊。他有那么一个玻璃瓶,里面装了专门吸人血的长脚蚊,他在瓶子里放了新鲜的蔬菜,那些长脚蚊被关了很久之后,开始吸食蔬菜的汁液,那部分长脚蚊活得比较长,另一部分不肯变换食谱的长脚蚊很快就死去了。观察长脚蚊的生活成了他的新的爱好,这种爱好突兀而怪异,他痛恨且爱好着,似乎也没有什么事他必须做,必须不做的事情。他也想:要是没有这场劫难,他应该在做什么呢?那个其他人都去了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呢?
他看着玻璃瓶里纷纷死去的长脚蚊,就像有某个人在某个地方默默地看着他和他的痛苦和挣扎,大概也是带着一种病态的怪异吧?!这是很多年之后,他想到的,或许事实就是这样。是谁那么恨自己,要设置那么多障碍故意难为他呢?至于母亲,她是真的伤害过他,她是出自于本心想发泄,还是仅仅是无知,杜维克斯的答案是:两者都有。或许某些时候,其中某一面更突出而已。很多年之后某一天,他忽然想到:或许母亲的手被谁利用了也不一定?
漫长的时间分散了每一刀的力量,不过,现在回忆起来,每一刀却历历在目,痛彻心扉。他去过黑暗的极端,他还怕什么吗?这样的勇敢,会有作用,可是会不会有些怪异?
杜维克斯说:“我知道那段时光,是我脖子上的枷锁,我无法躲开被伤害,也不会忘记,也不能回避,它在那里,我知道它离我有一步的距离。我不会召唤它,但是,有时候它会来找我。即使那样,我选择不搭理它。我和它最后和平相处。”
弗蒙特克斯说:“你是怎样离开她的,我是说母亲。”
杜维克斯说:“大约是一个想法救了我,我始终没有放弃过离开她的想法,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来自于哪里?可是,我就是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我也成功地摆脱了她的束缚,而不是变成了彻底的精神病患。我自己救了自己。”
弗蒙特克斯叹了一口气,有些惋惜的说:“你做的不错。或许我也不能比你做的再好一些。”
杜维克斯说:“我离开家的时候,十六岁,她哭了,我却很高兴,比过节还高兴,从此我是为自己而活。仅仅为自己,而不是卑微的为了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