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齐浑没在意,三两下喝完肉粥,“伯父,某已遣左衙校尉张简至,潜入城南军营,刺杀杨鬼头,特来告知伯父,如若成功,伯父可提前应变,平叛建功。啧啧,肉粥味道不错,文远帮某再盛一碗。”
史文远迟疑地望着父亲,见他点头,走过去盛了一碗粥。
李贤齐眼皮微抬,朝史元忠瞟了一眼,见他身形魁梧,方脸大耳,相貌堂堂,此刻脸上平静如常,看不出喜怒。
如闲话家常一般,李贤齐道:“如若张简至失手,他是某的六哥,伯父寻个机会,将他一刀砍了,免得受那车裂凌迟之苦,对了,还要劳烦伯父找卷草席,将他掩埋,不要曝尸荒野。”
史文远正端粥过来,听到这儿,双手抖个不停,手中的热粥泼洒了不少在青石地面。
史元忠脸上阴晴不定,杨志诚一直将幽州军将聚在城南军营,每日辰正点卯,违者斩首。
幽州乱军抢掠节度衙署后,一把火烧了。乱军传言,王文颖意图自立,虽然事后王文颖竭力辩解,又有陈行泰等人为他作证,王文颖虽迁为都知兵马使,但也受到杨志诚的猜疑,更不要说外系武将,史府外围都被严密监控,稍有异动,势必万劫不复。
史元忠脸一沉,猛地一拍桌子,“来人,将李贤齐拿下。”
冲进来几个虎狼般的亲卫,一把扭住李贤齐,一个亲卫对着李贤齐的腿弯子就是一脚,让他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李贤齐头脑霎时空白,小脸吓得煞青,手臂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李贤齐才缓过神来,真他妈晦气,回一趟幽州,六哥还在鬼门关溜达,李贤齐倒要先下黄泉。
幽州城南,后院牙军军营。
张简至大步走向军营,拉下兜黎上附着的脸甲,王校尉这厮,颇费了些心思,他擅离军营,唯恐被人撞见,不知从那里找了一具带脸甲的大食兜黎。
“后衙?”宿卫营门的军士揉着惺忪的睡眼,低声喝问。
“威武。”张简至用嘶哑的嗓音答道,装着受了凉的样子。
“王校尉,你老人家可回来了,害得兄弟一夜担心。”一个队正凑了上来。
张简至咳了几声,从怀中摸出一张五十贯的飞钱,“带某回去安歇,折腾了一夜,头昏脑涨,身子有些乏力。”
队正接过飞钱,疲倦和睡意一扫而空,谄媚笑道:“王校尉,你去歇息一个时辰,辰正点卯,营中校尉都要齐聚中军衙署,那时兄弟再来叫你。
张简至猛地又咳了一阵子,含混道:“多谢。”
幽州崇圣坊,史府,偏厅。
置之死地而后生,李贤齐心一横,昂起头,倔强地站直身子,口中冷笑连连:“伯父这场富贵好大,张檀州之子张直方,静塞军石公绪之子石钰,雄武军周綝弟周武,清夷军狄山民之子狄虎头,还有两位令郎,某既然敢单刀赴会,岂会没有后着?”
史元忠闻言一呆,拨出萝卜带出泥,那不是将幽州军将都得罪个精光,何况李杨之争,鹿死谁手,眼下还看不出来。
史文远热血上涌,也不再畏惧其父,大声嚷道:“孩儿绝不偷生,还有几十位军中子弟,你,史定远杀得尽么?”
老子豁出去了,李贤齐咬牙道:“某不过是枚无足轻重的卒子,大事已定,贤齐死而无憾,要杀要剐,来个痛快,今日之事,日后自有人来府上问个究竟。”
边上的亲卫狞笑道:“小子毛未长齐,竟敢威胁史定远,掌嘴!”一个耳光扇过来,李贤齐左脸火辣辣的生痛,耳朵嗡嗡作响。
“住手!谁叫你动的手?”史元忠假意喝道,却并未下令松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贤齐平复一下心情,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史元忠眼神犹豫,李贤齐背后是幽州将门张氏,一门勇武忠烈,在军中任职的直系子弟就有几十人,还牵扯了大批军将子弟……杨志诚的幽州留后不知做得了多久?
史元忠看着豪爽仁义,性格有几分优柔,这一盘算,隐隐有几分悔意。
李贤齐看他沉吟不语,缓和了语气:“伯父可帮则帮,不帮也犯不着翻脸。”
史元忠这才喝退左右亲卫,“还不快松手,统统退下。”接着竖起大拇指,赞道:“李贤齐果然好胆色!诚为幽州后起的少年豪杰,刚才伯父不过考较你。”
李贤齐甩了甩胳膊,痛得龇牙咧嘴,左脸还是火辣辣的,倒吸一口凉气,笑道:“倒是吓得贤齐魂飞魄散,伯父豪爽仁义,一直是我们军中子弟效仿的楷模。”
李贤齐将事情隐隐透露了一些,史元忠听后,考虑了好一阵子,慎重承诺,“杨志诚每日在城南军营辰正点卯,如果有机会,伯父会帮张简至脱身。”
几句话就揭开了刚才的恩怨,让你们绑也绑了,打也打了,刚才是谁在后面给某一脚?脸上这一巴掌某记得你的相貌,多少要些好处,李贤齐一脸笑容:“伯父,侄儿就不见外了,眼下囊中如洗,盘缠都没有,劳烦伯父给侄儿五套斥候皮甲、腰牌、十囊雕翎箭,几百贯飞钱,一点碎银子。”
史元忠暗忖,某不过是敷衍一番,好早点打发李贤齐出城,他似乎看穿了某的言语。
不若留个疏财仗义的名声,史元忠立刻吩咐史文远:“还不给你的兄弟去准备,看看人家这付胆色,学着点,取一千贯飞钱,五十两散碎银子,作为程仪。”
张简至是没法救出来,送你一大笔钱,日后也好相见。史元忠想了想,又道:“贤齐代伯父向武威郡王、李燕州、张定远问安,若有机会,某自会起兵响应武威郡王平叛。”
这话倒也实在,李贤齐大喜过望,后退一步,恭敬地叉手为礼:“贤齐代武威郡王谢过史宁远。”
城南军营,后院牙军,中军衙署。
差一刻就要到辰正,张简至走到中军衙署门前,验了腰牌,一步就要跨进大门。
守门旅帅无意间一瞥,那背影笔挺,披风紧裹,似乎与王校尉的身姿不同,犹豫喊道:“王校尉,留步。”
张简至的心一下子提溜到嗓子眼,停住脚步,咳了几声,扯着沙哑的嗓子极不耐烦:“某还要赶去点卯,有屁就放。”
守门旅帅正要过去,后面来了一大群军将,急急赶着点卯,低声下气道:“某看王校尉披风被铠甲系住,有些紧,特意提醒一声。”
“妈拉个巴子,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耽误时辰。”张简至骂骂咧咧走开了。
中军衙署前院,校尉都在小较场内整齐地站成方队,杨志诚和王文颖等一干大将坐在亭台上。
史元忠四处扫视,没有看见张简至,倒是看见几个靠近前排,头戴大食兜黎,护脸甲遮得严严实实的军校。
史元忠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好个张简至,看来这刺杀八九倒要成功,眼神望向自己的一名心腹旅帅,然后扫视前排,那旅帅会意,转头盯着前排。
杨志诚走到前台,暴突的双睛连带横肉带着笑意,活似个恶鬼拣了一包纸金锭,“驿马快递,朝廷有意让李载义入朝,任某为幽州留后,不日就有使者前来。”
下面的校尉天天听腻了这样的消息,还是照例举起双手,一阵高呼:“恭喜杨留后,贺喜杨节帅。”
张简至从铠甲下取出黄桦手弩,一扣扳机,弩矢的声音被如潮的呼声掩盖,又快又急朝杨志诚扑去。
杨志诚惨叫一声,“噗通”一声摔倒在台上。
史元忠心中大喜,霍地站起,大呼:“后排有刺客!”抽出横刀,与牙军同时赶到杨志诚身边,抽刀护住杨志诚,斜眼一瞥,杨志诚头部中矢,贯脑而出,那枝弩矢箭头还带着鲜血和白色的脑浆。
下面的校尉乱作一团,史元忠的心腹亲卫发一声喊,拿着横刀往后排冲去。
张简至被几人裹挟在中间,莫名其妙之际,听见有人在耳边道:“杨志诚已死,六郎还是随我们逃出城去,有人在城外五日前的树林等候。”
后排校尉被史元忠的心腹亲卫劈头盖脑一阵砍杀,这些日子杀来杀去,校尉们本就如惊弓之鸟,又一轮清洗开始,自作聪明的撒腿就跑,冲出中军衙署,骑上战马,逃出大营,后面追赶的大叫:“抓刺客,一个也不要放走。”逼得几骑冲出南门,逃离幽州。
张简至跟随史元忠的亲卫逃到最近的幽州南门,被守门校尉用拒马拦了下来。
守门校尉摸不着头脑,刚出城的几骑校尉高举腰牌,口呼“紧急军情!”横冲直撞冲出城门,他觉得情况不对,急忙用拒马封住了城门。
张简至一鞭子抽下去,喝道:“前面的叛将刺杀了幽州留后杨志诚,我们要擒拿他们,快移开拒马,阻挡者立斩!”
原来又变天了,现在不知幽州是谁做主,还那么较真干什么,刚才出城的叛将可是从南门出去的,守门校尉心思电转,冷汗涔涔,卖力吆喝道:“移开拒马,擒拿叛将,万不可让他们逃脱。”
几骑刚出了吊桥,城门处一骑飞驰传令,“幽州留后杨志诚替身遇刺,现杨留后有令,四门紧闭,全城搜索刺客。”
张简至远远听见,仰天长叹,恨不得胁生双翅,立刻返身杀进城去。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张校尉,你还有小兄弟在五天前的树林等你。”那位旅帅劝说张简至。
“要不是李贤齐置生死于度外,孤身闯史府,史宁远也不会安排我们救你出城,一门都是忠勇义烈的好汉子,兄弟们好生佩服,日后有事,招呼兄弟一声。”旅帅拱手道。
原来是贤齐救我,张简至在马上一拱手:“几位高义,简至铭记在心,告辞了。”马鞭狠甩,飞驰而去。
幽州东南,史家庄园外的树林。
小树在阳光下生机勃勃舒展着嫩绿枝叶,野花零星地散落在林间空地,鸟鸣啾啾,虽然知道六哥回不来,少年们还是带着一份希望,就如那林间野花小草,经过严酷的寒冬,不是又重新萌发了新芽?在树林里等待着,不到午时,或许等到日落,不会离开。
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
在树上侯望的秦起嚷道:“一骑直朝树林而来,明光铠,兜黎、横刀骑弓整齐。”
李贤齐取弓在手,搭上雕翎箭,低喝:“张弓搭箭,备战。”
敌骑全身甲胄,射人先射马,马倒人堕,他一身明光铠,压在马下,爬也爬不起来……现在李贤齐可不是佛陀箭法,朝夕揣摩,时时张弓,到了不需眼瞄的境界,只要戴扳指的拇指轻轻一松,利箭平射飞出,敌骑就要摔落马下。
敌骑降低马速,马上的骑士大喊:“六哥回来了,贤齐、无锋、灵狐、秦起,你们在吗。”
段灵狐把弓一扔,似一位苦等情郎的少女,伸开双手,屁股一扭,欢呼雀跃迎了上去:“六哥!”
秦起手脚并用,从树上滑下来,极像一只灵活的猿猴,口中欢呼道:“六哥回来了。
赵无锋垂下弓箭,咬着嘴唇呆立原地,已是泪流满面。
被李贤齐鼓动离家出走的史文远手足无措,转过身蓦地吃了一惊。
几乎在喊声传来的同一瞬间,李贤齐心神震动,拇指无意识一松,那只利箭“咻!”的一声飞了出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