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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雷钧在机关办完手续,心情失落到了极点。走出司令部大楼那一刻起,他终于承认一切已成事实。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和这个声名显赫的大功团系在了一起,不得不面对没完没了的操课和政治教育,还有兵们粗犷的大嗓门和满屋子的汗臭味。

    雷钧闭上眼睛,站在空旷的操场上,良久,才机械地迈起了步子,转身走向了侦察连相反的方向。他决定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呆上一会,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一天多来,脑子一直乱哄哄的,瞅谁都心烦,看什么都不顺眼。

    还有,他不想这么快就看到张义那张小人得意的脸和那里的兵们充满不屑的眼神。天黑吧,等天黑再回去!最好是他们急了,然后满世界地找自己,出动全连来找!

    转过三营的营区,眼前是一大片菜地,沟壑纵横、经纬分明,绿油油的蔬菜,光鲜蓬勃。北面一排长长的建筑,一米多高,足有数十间,紧挨着一条近百米的人工沟渠。这里应该是猪圈和鸡笼,红砖青瓦,清爽而自然,与周围的菜地相得益彰。空气中混合着猪粪便的味道和蔬菜的甜香,这在长年干旱少雨、风沙弥漫的西北,的确是一道难得一见的风景。

    “桑下春蔬绿满畦,菘心青嫩芥苔肥”。眼前的景象,让沉郁的雷钧心情豁然开朗。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儿时曾经呆过的那个江南小城,那是母亲的故乡。

    他记得那年跟随父亲换防到西北边陲时,自己只有六七岁大,那时候已经懂得了什么叫作怀念与不舍。在大人们的眼神里,他读懂了自己将要永远离开那里。外婆不停地抹着泪水,可是,任凭自己如何哭喊,威猛的父亲还是粗鲁地将自己架在了脖子上,硬塞进了那辆蒙着帆布的吉普车。

    刚离开的那几年,他还不停地梦到那里,梦到自己的小伙伴和城外的那条小河,还有河边放逐的猪群和大片大片的菜地。后来不知道何时,这个梦境就嘎然而止,至少有十年没有在梦里出现过了。

    雷钧轻轻地吸了吸鼻子,生生地拉回了思绪,走向了最近的那块菜地,那是一垅疯长的大蒜,已经抽苗了。

    “你好!”一个略显老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蹲在地上的雷钧转过头,看见了一个壮实的三级士官,又扭过头用手指去抠那个已经露出半个身子的蒜头。

    “直接拔就行了,土很松的。”士官提醒到。

    雷钧从身前抓起一把拔断的蒜苗,举过头顶扬了扬:“全拔断了,起不来!”

    “这个是有技巧的,得挨着土,紧紧地抓住一边拔一边晃动。”士官说完,蹲在了雷钧的身边开始示范。

    士官自以为是的行为,让雷钧有点恼火。他站了起来,拍拍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另一块菜地。

    “雷干事,今天怎么没背像机啊。”士官的声音透着熟络。

    雷钧不得不再次站住,转过身子盯着站在那里显得有点局促的士官:“你怎么认识我?”

    士官露出了整洁的牙齿,一脸灿烂:“你到我们连队去了好几次,全连的人都认识你。”

    “是吗?”雷钧有点兴致索然,虽然他开始觉得这个士官有点面熟。

    士官不曲不挠地跟上前来,笑呵呵地说:“你的篮球打得可真好,我们连长说你肯定在军校的时候经过专业训练!”

    “你是炊事班长?”雷钧懒得答理他,出于礼貌才冷声问道。

    “我是七连的司务长,明天开始代理副指导员,教导员说任命已经到了团部。过段时间还要去军里集训。”士官轻描淡写地说完,然后轻叹一声:“当了十二年兵了,终于等到了提干这一天。”

    “直接提副连?”雷钧脱口而出,惊讶地问道。

    “是的,我不是第一个。我们团四连长就是三年前由士官直接提副连职教员的,他比我还小一岁,早当一年兵。”士官喋喋不休地说道。

    雷钧本来有点反感这个扰他清静,有点儿人来熟的士官,现在这点反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啊,谁遇到这种万里挑一的牛人,都不得不另眼相看。

    “听口音,你是南方人?”雷钧的语气温婉多了。

    “果然是大记者。我以为自已在这里呆了十多年,口音早就变了,还是被你识破了。”雷钧态度转换,士官的热情又高涨了几分,紧赶两步与雷钧几乎并肩说道:“我是安徽人,长江以南,鱼米之乡。雷干事哪里人?”

    雷钧伸手拍了一下士官的右肩说道:“咱们是半个老乡,我外婆家在安徽,贵池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是铜陵人,一泡尿来走三个来回!”士官说完哈哈大笑。

    雷钧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但很快被士官的情绪感染,跟着他笑了起来:“那里的确是个好地方。跑到这鬼地方来当了十几年兵,想过退役回家么?”

    士官摇摇头,很坚决地说道:“没想过!真要转业回去了,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如果部队不嫌弃我,我宁愿在这里干一辈子!”

    雷钧笑道:“这里有什么好?穷山恶水的!在你们老家那,就是守着一亩三分地,最不济也能丰衣足食。”

    士官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久才半开玩笑地说道:“雷干事,你不会是师里派下来考察我的吧?你看看咱们团里这块自留地,不照样被我们侍弄得春色满园么?就这二十来亩地,能供上全团的蔬菜和肉蛋,还捎带着养活了师里在这里寄宿的十多户家属!”

    雷钧点点头,还不死心地问道:“你就没想过调到后勤单位去么?”

    士官顺手拔起一把杂草,抖了下泥土,铆足了劲掷向了北面那条沟渠,一字一句地说道:“师干休所和招待所都曾经要调我过去,我的态度很明确,如果没有商量的余地,那我就选择转业!”

    “为什么呢?”雷钧问道。

    “我的政治觉悟可能有问题,当兵当到那地方,我觉得这人就废了。在连队后勤呆了七八年已经够憋屈了,如果不是逼着自己跟着连队坚持训练,我今天也提不了干。当年我可是怀着当特种兵的理想到部队的,要不是在家里学的一身厨艺害了我,我觉得自己三年前就应该是一个合格的军事主官!你知道么,我回家探亲,从来不跟人说我在炊事班呆过,就是当了司务长我也跟人说我在战斗班当班长!”士官讲这些话的时候,铿锵有力。

    雷钧狠不得找个地洞,一头扎进去。士官的话很朴实,那种发自肺腑的语气容不得任何怀疑。

    雷钧半天没搭腔,这让激情未消的士官觉出了他的尴尬,赶紧圆话:“我说的是我们这些在基层连队呆惯了的人,你们军校毕业的不一样。要真是都像我这样,咱们军队的机关和后勤单位就可以撤掉了!”

    士官越解释,雷钧越觉尴尬,四下里张望,想找个什么人和事来转移下话题。没想到这一看,就看到了神兵天降的小文书。

    小文书远远地站在七连的食堂后面,这小子绕着各营寻了一圈,已经来了有十分钟,远远地盯着雷钧不敢上前。才和新任的副指导员打了一次交道,这小子就落下了心里障碍。

    雷钧看见小文书,像见到了救星,正要向士官告别,小文书一溜烟跑到跟前,规规矩矩地举手敬礼:“报告副指导员,连队下午捕俘拳训练,连长让我过来叫您。”

    “我得走了,改天过来向你请教连队的后勤管理。”雷钧甩开小文书,挥手向士官告别。

    士官擦了把额头,举起手挥了挥,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