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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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子还是没能够消气,早上连饭都吃不下去,就领着霍子侯以及随行文武大臣带着一大群士兵在宽阔的平原上巡查。

    四月的辽西,阳光明媚,光照充足,原野上到处开放着美丽的花朵儿,无数的蜜蜂,蝴蝶辛勤的劳作于其中。

    脚下的土地,微微有些松软,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淤泥的痕迹,将淤泥挖开,下面俱是腐烂的树叶与树根。

    或许一千甚至数千年前,此处是一处茂盛的原始丛林。

    那时鸟儿在树上歌唱,东北虎匍匐在附近某个草丛中,全神贯注的紧盯着它的猎物。

    但是,忽然某一天,地球气候开始变化,连绵不断的暴雨,导致洪水泛滥,汹涌的山洪咆哮着夹杂着泥石而来,丛林挡不住这毁灭性的山洪。

    丛林被山洪淹没了。

    此处,从此变成沼泽,幸存的巨树也慢慢的枯萎,死亡。

    沧海桑田,沼泽渐渐的消失在岁月中,脚下的土地,慢慢的又重新被植物占领。

    然后,人类来了,先是游牧民族,将此处变为他们的牧场,然后,中原的帝国也开始注意到了这里,庞大的军队赶走了最初生活在这里的夷狄,一个叫天子的人,把这块土地封给他的臣子作为奖赏。

    那位臣子叫燕公。

    从此以后,辽西就成了中国版图上不可分割的神圣领土。

    “地方官吏还是抱着过去的老一套啊……”看着脚下的土地,天子越想越气愤:“这些土地若开垦了出来,至少亩产可以达到两石,甚至三石之多啊!”

    霍子侯还是知道的亩产两石,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属于最好的上田才有的产量了,至于三石,那是实验田在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据的时候,才偶尔出现的数字。

    在几百年前,魏国李俚开发河西的时候,河西亩产达到一石半,当时整个世界都被这个产量震惊了。

    几百年后的今天,亩产一石半已经是人们非常习惯接受的丰收数字了。

    掌管农业的官员开始向亩产两石甚至三石的目标努力了,最终农业专家,西汉袁隆平赵过将这个无数前辈努力的目标实现了。

    代田法横空出世使亩产三石,不再是梦想!

    “赵过啊赵过,你现在在那里呢?”霍子侯琢磨着回到长安,就要发动自己手上的一切力量去把这个赵过找出来。

    一个能够让全国粮食亩产平均增加七成到一倍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必须找出来的!

    汉民族强大的根基,就是土地,人口,粮食亩产!

    天子越想越那个气啊,每一年,边郡补给都占据了大汉帝国财政预算的一大半,为了维持边郡驻军的日常消耗,少府,丞相长史以及大农令的头发还没少掉吗?

    当年,先帝为了维持边郡驻军的补给,甚至不惜破坏祖制非有功不得授爵的制度,把关内侯以下爵位都拿出来明码标价拍卖了。

    就是他自己,也没少干这种权宜之策。

    “难道朕与先帝皆不知道,此废武道之策吗?”天子愤恨的想着:“还不是没办法了!没有粮食,边军就要挨饿啊!”

    天子自也以为自己猜到了地方官吏的想法。

    还不是自己即位以前帝国官场盛行的无为之治惹的祸?

    无为之治,休养生息可以,但一旦要励精图治,发奋作为了,就立刻暴露出许多缺点来,特别是不利于中央集权统治。

    君臣上下在外面足足看了一个上午,许多血液中也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官员,看到如此肥沃的土地,竟然因为地方官僚的不作为,白白的成为旷野,任意的由野草滋生,也非常心痛。甚至还有官员当场上书,痛陈辽西郡地方官数大罪,要求交给廷尉认真查办,以警戒他人。

    天子看了,全部留中。

    廷尉查办?事情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廷尉还需要插手吗?罪证确凿了,可以直接砍脑袋!甚至罪及家人!

    这时候,昨天晚上出发前去抓捕辽西地方官吏的羽林骑兵开始回来了。

    霍子侯就亲眼看到,一名高大羽林骑兵,像抓小鸡一样双手拿着一名还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神色慌张的官员,朝着营地中飞奔。

    “走!”天子看到此景,冷冷的道:“诸卿与朕同去看看这些【国家栋梁】!”

    一行人便往大营走去。

    刚进营门,金日磾也带着一个穿着两千石官服,看样子是太守的官员回来了。

    他先是询问了先期回来的士兵,然后才进天子帐报道:“陛下,臣幸不辱命,已将辽西太守,郡丞以及各县县令,县丞全部押解回营,特来交令!”

    说完,又将赐予自己的天子节,符印交还给天子。

    天子接过,道:“去给朕将他们全部带进大帐!”

    “诺!”金日磾点头,很快,二三十个两千石到四百石的官员就全部被带进了大帐,他们中很多人衣冠不整,神色慌张。

    “罪臣等叩首百拜吾皇!”一进帐中,这些官员就全部跪下来匍匐在地上。

    所谓天威难测,说实话,他们也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但是,看这架势……还是老实点好吧……

    “你们也知道自己有罪?”天子讥笑着问道:“都说说,罪在那里吧……一个一个的说,朕有的时间听你们解释!”

    “就先从你说起……”天子指着张远道:“辽西郡太守张远张明德,尔可知罪?”

    “臣……”一位年纪有些老的官员涕泣着爬出列,在地上不停的磕头道:“臣张远有负圣恩,实在是罪该万死……”

    霍子侯看过去,发现这位辽西郡太守身上冠服都穿得相当整齐,他年纪有些老了,大约六十来岁的样子吧。看来是金日磾给这位帝国的封疆大吏留了面子,允许他穿好衣服吧……

    正所谓:君子死而冠不免。

    其实张远也不清楚自己到底那里犯了错,以至于天子竟然动用侍御史来逮捕自己。

    但,自从见到金日磾穿着绣衣,拿着天子节,手持侍御史官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就已经觉得,自己这一次可能死定了——因为侍御史是很特殊的,非重罪要案大案,轻易不会被授予官员。

    于是,穿戴整齐,还把当年自己被先帝接见时赐予的玉佩戴上,又召集家人子弟,告诉他们:吾死,葬南山之上,以发覆面,当入不得祖坟!

    在张远心中,虽然不明白自己那里有罪,但是,既然天子出动了侍御史,那么自己就肯定是有罪的,而且罪过不小。

    自己有罪,而不知道,这是耻辱!没资格进祖坟入宗庙,享受后人的香火供奉!

    天子见了张远老态可怜的样子。

    心中也不由得一软,想起了当年先帝在时,这位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

    “岁月催人老啊!”天子心中感慨一声,虽然声音依旧冷淡,但却有了几分感情,道:“太守两千石银印青授,执一郡百姓之长,有教化万民,统筹一方之责,有劝耕奖育之担,所谓国之栋梁,封疆大吏,说的就是张大人这样的两千石官员啊!”

    “朕自继先帝大统以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的懈怠,生怕玷污了先帝的美德,破坏了太祖创下的基业,所以就广泛的征求大臣的意见,将地方的政务托付给贤臣,就是希望君等能够担负起责任,为朕分忧啊!”

    “可是……”天子摇摇头道:“张太守既然知道有罪,那么就跟朕说说,君罪在那里啊?”

    “臣……”张太守听了天子的话,哭泣着把冠帽取下,搁置在地上,叩首涕泣道:“臣辜负了先帝的期望,上不能解君上之忧,为陛下的功业增添一点微不足道的光辉,下不能教化百姓,使百姓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宅,这就是大罪啊!”

    “唉……看来君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天子摇摇头道。又看向一帐的官员:“你们有谁知道自己错在那里吗?”

    没有一个人出来,所有人都只是匍匐着口称有罪。

    “都不知道?”天子笑了,拍拍手道:“朕就先让你们知道,你们的罪在那里吧!”

    “来人,把诸位臣工带到外面看看,让他们看看,自己罪在那里!”天子站起身来,动了真怒,然后径自向外走去。

    所谓【带】,当然不会是很有礼貌了。

    羽林骑兵可不管你是多大官,一律架起来就往外走,来到旷野上才扔下来。

    这里,早就被士兵用兵器把草皮挖开了,地下黝黑松软湿润的泥土完全裸露在空气中。

    “大臣们,睁开你们的双眼好好看看,不要再有欺骗朕的心思了!”天子抓起一把黑色的土壤,厉声质问着:“从前,朕的舅舅,田玢欺骗了朕,黄河决口,千里良田被鱼虾霸占,朕的舅舅却告诉朕:这是自然的现象,不能更改……而且危害很小……朕相信了,可是,今年朕亲眼看到:瓠子决口,千万亩良田浸泡在水里二十多年,可是地方官吏却没一个人来告诉朕,百姓早已经不堪瓠子之苦,朕亲眼看到年迈的老人站在黄河边上哭泣,祈望上苍能够让河水回到它本来的轨道;稚子饿着肚子,在家中哇哇哭喊,那哭声,朕听了都流泪……”

    “就因为地方官员不作为,瓠子决口附近几十万百姓就这样哭了,苦了二十几年!”天子厉声道:“朕非常伤心,难道是朕真的德行不够,以至于贤德的人才,纷纷躲进了深山老林,不愿意出来辅佐朕吗?”

    霍子侯听了,这才明白为何天子的火气忽然如此大,敢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被人骗了二十几年了,难怪如此火大……

    “田玢死了,朕没办法去追究他的欺君之罪,但是你们……”天子说:“今天你们不能给朕一个解释,那么朕就只好拿你们的脑袋去给天下臣民一个解释了!”

    “臣等万死,不能为君上分忧,臣等实感五内俱焚!”包括霍子侯在内,所有官员大臣将士全部跪下,道。

    所谓主辱臣死,就是如此了。

    “陛下……”张远叩首道:“辽西的情况,臣等知道啊,没有错,辽西的土地是非常肥沃的……但是,辽西苦寒啊,中原百姓不愿意来……”

    “不愿意来?”天子冷笑着说:“这个借口太低级了!”

    “当年李俚治理河西,河西也没有人去……但是李俚奖励人民前去,分给人民土地,耕牛,这是史书写的明明白白的事情,你们就不会学吗?”天子对这个理由嗤之以鼻:“当初,太公到齐国时候,齐国也不一样是从前夷狄的地方吗?怎么现在朕看到河西是沃野粮仓,齐都临淄是大汉最有名的城市,人口百万?”

    “所以圣贤说:事在人为……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还要朕教你们吗?”

    “陛下,辽西的情况与齐,河西不同……”这时候一位年轻的官员叩首道:“请陛下容臣细说……”

    “讲……”天子看了这个年轻的官员一眼说:“有什么理由就说吧,倘若不能让朕,让天下臣民心服口服,那么……每年耗费朝廷数十上百万石粮食,成千上万民夫劳役的罪名,你们就等着担吧!”

    “陛下……我辽西郡,包括,上郡,代郡,辽东郡,除了常规的赋税外,还有一项负担啊……”那官员道:“陛下明查,藁刍之税,我等边郡子民皆苦不堪言。《田律》有令:入顷藁刍顷三石,令各入其岁所有,毋入陈,不如令,罚黄金三金。”

    霍子侯听了,也有些惊讶,问旁边的张安世道:“什么叫藁刍?”

    “就是秸秆,干草……”张安世白了他一眼,仿佛看到小白一样。

    “……那这些东西拿来做什么?”霍子侯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特殊的税收。

    “没有藁刍,战马吃什么?”张安世道。

    天子脸色微微好了些,道:“继续说……”

    “陛下,藁刍之税关系国之武事,不可不备……然,辽西苦寒,一岁之中唯春夏秋三季可劳作,且辽西春来很晚,一岁枯荣之中,又要耕作,又要割藁刍以备兵事之用,加之辽西气候与中原大不相同,我等苦心竭力招徕而来的百姓,很少有忍受得了辽西隆冬之寒与繁重藁刍之担的……”那官员道:“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天子也平静了下来问道.

    “陛下容禀:以前,匈奴时常侵扰边关,百姓根本无法安心耕作……”那官员叩首道:“现在虽然圣天子临朝,一朝发奋而起,北击匈奴于塞外,这几年匈奴已经不再侵扰辽西了,但是……走了虎豹又来豺狼……”

    “什么豺狼?”天子看向那官员,火气又上来了。本来,他北击匈奴,还不是为了安定边防?可现在他竟然听到,除了匈奴外,还有人敢打大汉边关的主意!

    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朝鲜!”那官员吐出这两个字,似乎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陛下,朝鲜君臣时常派遣使者或者细作,潜入我辽西,辽东地界,或许以重利蛊惑百姓,或干脆绑架匠人,我等官员虽然时常警惕,更严令关防勿使朝鲜一人一马入我大汉边防,但还是防不胜防啊!”

    “那你们怎么报告丞相?”天子怒道:“出了如此大事,怎么朕竟不闻丞相有一言上报?”

    “臣等早就报告给丞相大人了!”张远叩首道:“陛下有所不知,元鼎二年以来,臣曾经先后四次上报给丞相长史,言及朝鲜之事,可都没有下文……”

    “这样啊……”天子默然,这就不好追究了。

    因为导致丞相府效率下降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

    当今丞相石庆就是他为了自己方便,而任命的一个橡皮擦,丞相现在唯一的工作,就是给内朝商议出来的政策用印,所以又叫【用印丞相】。

    所以,这个事情还真不好追究丞相府的责任,否则就要打他自己的脸了。

    不过……天子的眼睛看向朝鲜的方向……既然不能追究丞相府的失职,那么也就只能拿朝鲜出气了!

    “你叫什么名字?现任何职?”天子看向那个回答了他疑惑的官员,微笑着问道。

    “下官辽西郡阳乐县令王敏!”那官员如实回答道。

    “王卿是吧,朕命卿为使节,持朕节去朝鲜晓令朝鲜王前来朝拜朕,卿可愿去?”天子笑着道。

    “臣愿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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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藁刍这个税,是一直到近代还有的,其重要性相当于现在的石油吧,是一个国家必须储备的物资!

    朝鲜蛊惑边民的事情,见记载于《汉书。朝鲜列传》

    至于丞相石庆,以后要说到他的,非常有意思的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家族。

    他能够当上丞相,实在是当时的环境使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