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是一个大郡,下辖十四个县。境内河流密集,水利非常丰富,几乎每隔几里就会看到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
看上去,辽西的水利资源是非常丰富的。
但是一路看过来,辽西的人口却非常非常的少,几十里才有一个村庄出现在视线中。
霍子侯感到很不解,便趁着傍晚大军驻扎的时候,带着小蚕豆,跑到外面的旷野上,用佩剑挖开草皮,观察下面的土壤。
土壤是黑色的,黝黑黝黑,里面还有不少蚯蚓钻过的痕迹,显然是几千年的草木枯荣沉淀产生的肥沃土地。
这样的土地,霍子侯认为几乎不用怎么施肥,开垦出来就可以获得很好的收成,只要地方官鼓励开垦,奖励耕作,并且大力招徕移民,以辽西土地的肥沃,水利资源之丰富,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阡陌连野,不说成为像后世东北那样的粮仓,成为像内地那样自给自足的农业大郡也是可以的嘛。
“辽西太守也太窝囊了吧……”用一块碎布擦掉剑上残留的泥土,霍子侯有些不满说:“御史中丞渎职了!”
御史中丞是亚相御史大夫属官,掌管督察地方郡县官员,考核政绩之权柄。
“子侯在说什么?”身后,天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霍子侯连忙转过身子,却见天子正笑吟吟的朝他走过来,身后跟着几十名身材高大的护卫。
“臣参见陛下!”霍子侯连忙施礼。
天子这个喜欢忽然出现在臣子背后的习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元鼎二年,平阳长公主寡居在家,正好大将军卫青原配夫人这时候也去世了,这两个原本的主仆,渐渐的就有了些同病相怜的味道,互相也有了好感。
这时候长公主家的宾客们看出了意思,就纷纷劝平阳长公主改嫁给大将军。
但那时候长公主还拉不下脸面去嫁给自己曾经的仆人,心中非常犹豫,又顾及天子的感受。
最后还是天子忽然袭击长公主府邸,听到了宾客的话,于是大手一挥,促成了这对良缘。
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数不胜数。
不过能够享受到天子忽然袭击待遇的人,全部都是他看重或者宠信的臣子大将。
其他人想要得到这份荣幸,也不可能。
“卿起来吧……”天子笑着道:“倘朕不是亲耳听到,几乎也不大相信,卿竟对御史大夫有些不满呢?”
“御史大夫式,可是一个宽厚的君子啊,卿何以对其有怨言呢?”天子心情似乎很好,他拉着霍子侯的小手,亲切的道:“虽然长安不少人都怨恨御史大夫,但朕以为,卿却是没道理怨恨御史大夫的……”
霍子侯一听,心下明了,天子似乎也只是听到了他一半的话。
而就那一半也应该只是听了个大概。
霍子侯知道,现任御史大夫是去年刚从齐国相任上调任中枢的卜式。
卜式这个人,霍子侯只见过两三次,也没说过话,以前对他也谈不上好感恶意,无非就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也听说过他的故事而已。
卜式在今天的大汉是一个传奇,在后世,他则是一个传说。
霍子侯听到的故事版本非常的有意思。
这位现在大汉帝国的三公之一,祖上倒也阔过,据说还是孔子七十二门徒中挺有名的一个。
不过传到他父母那一代,就完全没了圣贤门徒的基因了,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庭,不懂得什么高深的学问,只是用心教会了卜式放羊,耕种。
而且,卜式的父母死的非常早,大概在他还没成年的时候就故去了,家中只留下了几只羊,百亩基本田,以及一个还不懂事的弟弟。
那时候的卜式是怎么也想不到他有今天的。
他完全是一个传统中国农民勤劳,智慧,认真,而且特别善良。
他勤勤恳恳,扎扎实实的劳作,又耕田,又放牧,一步一个脚印。
他的羊最初只有那么几只,但是十年后却有几百只,他的土地最初不过一百亩,十年后却有十数顷之多,他盖上了当地最好的房子。
然后,他给他的弟弟娶了当地最漂亮的媳妇。
然后,他就把他积攒的全部财产与土地,包括房子,全部分给了弟弟,自己就带了百来只羊羔去山里放羊了。
十几年之后,他赶着浩浩荡荡的上千只羊,走出了山林。
这个时候,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已经把哥哥留下的家产败光了。
于是,老好人再次慷慨解囊……
再后,卜式靠着那些羊发达了,他成为了整个河南郡最有钱的人。
但是,卜式这个家伙就是一个极度爱国,极度善良兼且宽厚的君子,他或许是这个时代君子的典范。
河南郡当地要修什么水利工程,不用地方官上门,他自己先捐钱了,而且一捐就是几十万钱。
元朔年,大汉对匈奴发动猛烈的攻击。
卜式听说后,上书当今天子,别的话没有,只一句,他愿意捐献自己家产的一半给天子做军费去消灭匈奴。
这就颇有点后世网络上的人常说的【打日本我捐一半家产】的味道了。
天子见到这上书,非常惊讶,他当天子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捐献出那么多财产,却完全不提自己要求的人,于是派使者去问他。
“您捐这么多钱是想当官吗?”
“不是……”
“那么是有什么冤屈吗?”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只是尽一个臣民的本分罢了……”
使者回去后,完整的将对话告诉天子,天子听了更加好奇了,于是想把卜式召到长安亲自问问。
但当时的丞相公孙弘阻止了天子的这个行动,因为公孙弘自己是个小人,当然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小人了。
又过了几年,河南郡太守回长安述职,谈起当地的教化工作时,多次提到了卜式的名字。
正好天子对卜式印象非常深刻,加之此时,大汉国需要树立一个为国尽忠的榜样。
于是卜式被召到长安,天子亲自接见他,赐予他左庶长爵位,拜为中郎,还赏赐其良田十顷。
天子又问他,想不想当官。
卜式回答说“我只是一个农民,只会放牧耕作,不会当官……”
于是天子只好迂回道:“朕上林苑中也有羊,先生能为朕养吗?”
卜式只好答应了,从此,河南郡的放羊农民成为上林苑的养羊人,身份地位或许有了那么一点变化吧。
又过了大概一年,天子去上林苑打猎,见到了卜式放养的羊群。
他几乎惊呆了……出现在天子眼中的是,满山遍野的羊群,而且羊儿又肥又大。
原本上林苑里的羊就只有几千只,但一年过去了,却起码发展到了上万只,原本的羊群,又瘦又小,现在却又肥又大。这个成绩,让天子非常惊喜。
于是夸奖了卜式,还要赏赐他许多财富。
但卜式这时候说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他说“不单放牧,治国亦然,以时起居,恶者辄去,毋令败群,则自善”
天知道他一个农民,怎么在一年时间内就学会了识字读书,还能讲出这样深刻的道理。
于是,天子惊喜之后,把上林苑放羊人卜式任命为一个县的县令,想要看看他是否有能力治理地方。
一年后,御史中丞考核地方官,卜式治理的那个县,鹤立鸡群。
于是调任另外一个大县为令,兼领漕运,三年后,再次夺得上课的评价。
天子几乎被这些成绩吓坏了,一个放羊出身的农民,治理地方竟然比一般的饱学之士还好,这不奖励不行了。
于是,升其为齐国太子太傅,不久又为国相,辅佐齐王。
到这个时候,卜式还一直是一个老好人,没什么仇人的,假如没有那件事情的话,卜式这辈子也就在一片赞誉中过去了。
但是,不久南越吕嘉杀死汉使终军,悍然反叛中国,消息传到临淄,卜式这个农民的血液中隐藏的爱国基因发作了。
他慷慨上书,愿意率领齐国善于水战与车船的子弟为君上作战,消灭叛逆,还要把自己历年得到的赏赐,和以前经商放牧赚的钱全部捐献给国家做军费,去打叛逆。
天子见了非常感动:这才是真正的臣子啊!
于是,封卜式为关内侯,赏赐大量金钱,希望以此为榜样,让那些富得冒油的商人和那些养尊处优几十上百年的列侯们看看,让他们也学卜式这样爱国爱家。
可惜,自古无商不奸,没有好处的事情,商人们才懒得干呢!
至于列侯们……当初太祖鼎立中国,分封有一百余位列侯。
当年,樊哙在灞上敢跟项羽顶牛,萧何一介书生也能够冲锋陷阵,陈平一个谋士也可以骑马射箭。
但舒适安逸的生活,磨光了这些功勋后代子孙血液中的战斗因子。
斗鸡遛狗,蹴鞠玩女人,他们比谁都行。
至于骑马征战嘛……君侯们还是算了吧,不要去出丑了……更何况打仗有风险,万一挂在阵战中,家中美妻娇婢岂非不是要便宜他人了?
天子奖励卜式,希望以此带动富商列侯们的爱国情绪,让他们为国效忠的打算自然落空了。
在大汉国,你可以得罪任何人,但是千万千万不要忤逆了天子的意思!
天子看到天下那么多比卜式爵高,富裕的人,一个个都只顾着自己,感觉自己很受伤,很没面子。
于是天子的反击和报复比任何人都想象的猛烈,而且迅速。
好嘛,君侯们日子过的很惬意啊,很舒服不是吗?
但天子不愿意让他们舒服了,于是元鼎五年,借口列侯敬献给宗庙祭祀的黄金纯度不够,一口气夺掉了足足一百多位列侯的爵位,毫不留情,毫不手软。
接下去,商人们也不可能舒服的赚钱过日子了,继告緡之后更加严厉与残酷的限商政策相继出台。
商人们的黄金时代就此终结。
从此之后,商人们再也别想在政治上拥有话语权,天子的意思很简单明了:你不爱国,也别想国爱你,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商人贵族们当然没办法也没胆子去埋怨天子,于是只好怨气跟怒火发泄到始作俑者的卜式身上……
但是,这些家伙越埋怨,讨厌卜式,天子就越觉得卜式的好。
去年干脆就把卜式直接提拔为御史大夫,也不管卜式是否真的能够做好,他只想恶心恶心那些家伙。
“回禀陛下,臣没对御史大夫有什么不满……”霍子侯拉着天子的手,走那他方才挖开的草皮附近道:“陛下您看:此处土壤都是黑色的,土地里肥得流油啊,可为何臣眼所见,辽西人口稀少?臣想,这或许是地方官吏不作为的缘故,而地方官吏不作为,御史中丞却不弹劾,并将地方上的事情禀告给陛下,这就是古人说的渎职啊!”
“恩?”天子也俯下身子,仔细的看挖开的土壤,良久,天子脸上起色开始不好了。
“尚书左仆射何在?”天子很生气,非常生气,原本,边郡不适合耕作,土地贫瘠,这已经是一个深入人心,先入为主的概念。
天子也从来都是想当然的以为,边郡嘛,以前的蛮夷居住过的地方,自然比不上中原沃野之地了。
但今天,天子在霍子侯的发现下,猛然觉得,自己上当了,受骗了!
这么肥沃的土地还叫贫瘠?
那么整个大汉国也就只有南阳,河东那样的粮仓才可以耕作了!
古代天子一怒,浮尸万里,而当今天子之怒,却也可以灭人国家,族人老小。
随行的宦官立刻把尚书左仆射带了过来,谁都知道,现在事情大发了。
现任尚书左仆射,是一位儒家子弟,唤作陈枚,一向都是很谨慎小心的人。
他急忙赶过来,见了天子拜道:“未知陛下唤臣前来,有何吩咐?”
“把辽西郡历年上报的人口,户籍以及土地资料告朕知道!”天子看着就在不远处的一条河流,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被骗了。
一路看过来,那么多的河流,辽西的水利简直不用太多的修缮,就可以完全满足十几万甚至几十万顷土地的灌溉啊。
“回陛下……”陈枚赶紧招呼一个属官去把一叠竹简抱来,然后拿起标注着辽西郡的竹简,跪着回答说:“元鼎三年,辽西太守远报丞相中丞:辽西下辖有十四县,境内小河四十八条,并行三千零四十六里,口二十一万四千余,有户四万七千三百……”
一个大郡十四个县,不过二十来万人口,平均一县万把人……这人口密度,简直就连后世的新疆,西藏都比它强。
“够了!”天子脸上寒霜更甚。
他把佩授紧紧的抓在手里,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若非子侯,朕险被刀笔吏欺之!”
“驸马都尉何在?”天子转过身面色的铁青的道。
金日磾连忙出列跪道:“臣在!”
“朕命卿为直指绣衣使者,以驸马都尉权侍御史,去把辽西太守以下,各县县令全部抓来,明天正午之前,朕要看到这些狗东西的人!”天子发真火了,他这些年过的一直还算愉快,很少这么发火,但他一怒,必然要掉一批脑袋,只见天子连额头上的青筋都快暴露出来了,狠狠的下令道:“欺君罔上,渎职懈怠…这些官僚若不给朕一个说法……朕就给他们一个说法!”
“诺!”金日磾三拜叩首,然后接受了天子赐予的绣衣,节以及侍御史官印。然后转过身子,以驸马都尉身份,调动羽林铁骑,连夜分别赶向辽西郡下面的各个治县。
霍子侯看了,心中也很惊讶。
侍御史,这个向来只有天子苍鹰才会被授予的官职,在事隔十几年后,再次出现在大汉朝堂官员表上。
在理论上,侍御史是要听命于御史大夫的。
但实际权责上,侍御史的权力却远远大于御史大夫,因为这个官职集公安局局长,法院院长,陪审员,军法司司长,武装警察部队总司令,治安司令于一身。
在特殊时候甚至可以直接调动原本只有虎符才可以调动的南北禁军。
两千石以下,可以先斩后奏。
侍御史跟太尉一样,是不常设的,只有在那些天子认为属于特殊时期的时候,才会用天子权力,直接任命。
当然,完事以后,侍御史又会取消。
侍御史与直指绣衣使者一样,是后世锦衣卫的老祖宗。
而以驸马都尉加直指绣衣使者,权侍御史,金日磾现在就代表天子本人的意志了,就是大将军卫青见了,也要先拜。
这样看来,辽西郡的地方官,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过,霍子侯无论前身现在,都是最恨官僚了。
在他看来,官僚就是长在国家身体的蛀虫,他们腐蚀着这个国家的生力,直到把国家搞跨。
所以,官僚们最好全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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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辽西郡的人口户数资料,我从汉书中找到的……
《汉书。地理志》上说,辽西郡,有小河四十八条,并行三千零四十六里,七万两千六百五十四户,口三十五两千三百二十五。
这是一百多年后东汉班固的统计资料。
我将之减个十几万人口,应该是符合史实的,实际上,辽西郡当时的人口应该更少。
而西汉的辽西,约莫就是今天的大凌河以北,长城以南,包含辽宁部分一带,土地不肥沃的话,那么就不知道那里才肥沃了……
况且当时的生态也不是今天可以比的,估计跟当年满清柳条封边时期有的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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