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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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车主也意识到这一点了。突然觉得自己很吃亏。“老棺材你年纪大不好打你。”于是把拳头松开,把胳膊放下,而脸上的愤怒表情却更加强烈,鼻子眼睛都气歪了。“要是你没这么大年纪,狗日的我一拳头敲死你。”

    “你打。你打。给你打。”老沈把脑袋伸到车主胸前让他打,实践甘地的不抵抗主义。

    其实老沈年轻时也没跟人家打过架,不但吃了亏没打过,而且明显打得过的时候也没打。

    车主往人堆里退。一面退一面跟围观者讲自己的委屈。他说车子才停了两三分钟,这老头就缠着他朝他收钱。这年头走哪都碰得上见钱眼开的。

    “啥?”老沈叫起来。“你上午就停我那儿了。我朝你收钱你说回头过来再说。下午过来了又耍赖不肯给钱。你……你咋不知道说真话呢?”

    “你说谎。不要脸!”叶紫薇也叫起来。“你停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是跟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一起下车的。你停车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

    “他们是一起的。”车主跟围观者解释。“狗日的我今天倒霉,想不到会给这两个老东西往身上泼脏水。”

    围观者既不替车主说话,也不替老人说话,只是看热闹,看车主怎么收场。显然他们心里明白,替车主说话可能有违公道,替老人说话可能挨车主的揍。

    车主下午有事。虽然不是急事,但也不能老呆在这儿跟这两个没事干的老东西泡蘑菇,于是开了车门,钻到车子里,再次把车子发动起来要走。

    倔老头老沈再次扒到车头上,坚持要车主付三块钱停车费才肯让他走。

    旁边终于有人说话了。叫老人打110报警。

    老人没手机打110。也不想打110。这丁点大的事儿,犯不着劳驾人民警察。

    车主又从车子里出来。

    这回他下决心把这个倔老头揍一顿。

    你他妈的要我压死你叫我吃官司啊?

    居心不良。

    不能饶你。

    就在车主再次举起他那只毛茸茸的胳膊,正要把拳头砸到老沈伸过来的脑袋上时,一个女人跑过来拉住他不让他打,一面连声对老人说“我们给……我们给……给多少钱我们给……现在就给……”。

    三块钱。老人说。

    那个穿丝质连衫裙的女人赶紧挖钱包找硬币。

    钱包里只有两个硬币缺一个。

    于是给老人一张一百块钱纸币。

    能不能找?

    车主拦住他的女人。拿胳膊挡住她。不让她给钱。

    “你给我就打你。”

    都火透了。眼珠子都暴出来了。

    这时候,一个也穿丝质连衣裙的女孩,把自己手里的三枚硬币,突然放到老人的手心里,然后迅速钻入车子捂住脸,不往外看。

    车主见女儿给了钱,这才悻悻坐到车子里,心里窝了一肚子火。

    车子启动前,他指着老沈恶狠狠道:“老棺材你等着,过两天就叫人来找你,不叫人打断你的腿不是人。”

    “给你打。给你打。”老沈一面哆嗦一面讲。

    “你是魔鬼。你是恶棍。你知道不知道?”叶紫薇也气得浑身发抖。一面跟着已经开动的车子往前走,一面朝车窗里大声诅咒。“你这个人不得好死。你开车要撞死人。不开车给人家撞死。”

    车子开走了。围观的也散开了。一个男孩将老人的帽子从地上捡起来递给她。这顶凉帽刚才还漂亮雅致,现在被踩扁了,不成样子了。

    这时候,这位白发老妇人拿着她孙女送给她的这顶被踩坏的法国凉帽,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当众嚎啕大哭。

    不是哭帽子给踩坏了,而是哭自己为什么诅咒人家。

    为什么要人家死?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恶毒?

    这为什么呀为什么?

    一个毕业于南师大,教了三十八年中学历史课的退休女教师,居然像悍妇泼妇一样诅咒人家,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内心最恶毒的想法说出来,而在此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这么恶毒。

    给叶紫薇捡帽子的那个男孩名叫苏可。他认识叶紫薇但叶紫薇没认出他来。去年他父亲带着他走过道长街时,父亲叫叶紫薇叶老师。一面叫一面弯了弯腰。父亲叫叶老师到他那儿去。替他管管客户档案什么的。一个月给一千块钱。不料这位白发老妇人却一口谢绝父亲的好意。并对父亲说,我可没可怜到要你们给我行施舍,对不对?父亲是一位谈判老手,曾说服过市长省长那样的高层官员,但没能说服他的年老的历史课老师。父亲叫叶老师不要在这儿收停车费。叶老师却固执地不领学生的情。

    苏可把帽子给了老人就掉头走了。他是上了出租车才听到老人嚎啕大哭的。司机问他上哪去。他说你跟着前面那部“普桑”就行。它到哪你到哪。苏可所指的那部“普桑”,就是刚才那个无赖车主驾驶的普通型桑塔纳轿车。这车子的车牌号是33465,苏可早把它记在心里。

    前面那部车子径直往北郊驶去。苏可一面看着它,一面琢磨着怎么让老人的诅咒变为事实。他可不认为这个诅咒有什么不好。像前面这个无赖车主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越少越好。而他比老人更明白的是,大凡出自讲道理的老妇人之口的诅咒,一定神奇诡谲,就像苗族女人养蛊放蛊一样,每每灵验不爽。

    苏可一度对好莱坞电影《指环王》入迷得不得了。电影里索伦打造的那枚至尊魔戒,曾使索伦得到过奴役全世界的权力和力量。苏可从没想过要奴役世界,但非常迷恋于那枚至尊魔戒的隐身功能。若至尊魔戒在你手里,你就可以叫你的身子从人群中消失,你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你。从此苏可就热心研究起各种神秘事物来。如今不但知道欧洲凯尔特人的德鲁依教,更通晓我国藏族人的密宗密法及苗族人的养蛊放蛊。

    苗族人养蛊放蛊通通是女人的事。女人把精选出来的蛇虫百脚,搁到瓷质器皿里养起来,搁干净屋子里养,不能见阳光,不能见男人,日长岁久,这些蛇虫百脚就成了可怕的毒蛊。女人年纪越大,其养育的毒蛊就越毒。通常女人打不过男人,打起来总是女人吃亏男人占便宜,但养蛊的女人绝对不怕男人而是男人怕她。通常成熟蛊就不养在器皿里了,而是养在养蛊女人的身上。蛊得不到食物时,就折腾养它的那个女人。这时候,养蛊女人就不得放蛊害树害人。害一棵树安顿三个月。害一个人安顿三年。

    在苏可看来,老人的诅咒,尤其是白发老妇人的诅咒,尤其是讲道理的白发老妇人的诅咒,就跟苗族女人的蛇虫百脚蛊是一回事。蛊在没成熟的时候容易夭折。假如不对它有更多的关注,不细心养育它,不谨慎保护它,就容易死掉,容易无果而终。

    诅咒也是这样。不少人的诅咒之所以最终没能实现,就因为他们只诅咒过一遍,就很快把这个诅咒给忘掉了。没过几天就忘了诅咒过谁,诅咒过啥。就像苗族女人养了蛊却忘了照料蛊,忘了给蛊吃东西,忘了不给男人看到,最终她的蛊既没毒性也没法力,显然这不能怪老天不好,只能怪自己不用心,养蛊如此,养诅咒也如此。

    苏可自认为比谁都明白的一件事情是,一个白发老妇人发自内心深处的诅咒,不会不应验。至于这个被老人诅咒过的家伙,以后是开车撞死了人,还是走路给人家撞死,苏可不是预言家,现在猜不出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