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情况，是在我从中环前往铜锣湾时发生的。全东国际就在中环靠近铜锣湾的一侧，我路过公司前面的时候当然会比较留意一些，我看到有个人刚好从大门口出来，好像是颜齐。
颜齐这个时候才从公司出来并不奇怪，我前面已经说过了，在中环这个地方，哪家公司没有职员在加班呢？很多人都是很晚才离开写字楼的，对他们来说，工作和生活从来不必清清楚楚的划分出时段。更何况现在只是晚上十点，距离真正的夜生活开始，还有个把小时呢。
换做是其他人，我才没兴趣搭理。但是颜齐显然不一样，白天发生的事情让我很疑惑，所以看到颜齐出来我便迅速靠边停下。
颜齐越过了绿地，顺着人行道步行。我猜他大概没有车吧，这很正常，尽管他是公司的人事经理。要知道香港的公共交通非常发达，很多没有车或是懒得买车的白领阶层都是通过地铁或者公车上下班。而且就算是有车一族，在目前油价高企的局面下，改开车为公乘也毫不出奇。我在他后面慢慢的行驶。果然，走了两百多米，绕过一个弯后，我看到颜齐进入了一个公交站台。
我立即把车开到他面前，探出头展颜笑道：“颜生是回家吧？这么晚了我送你如何？”
颜齐对我的出现显得很惊讶，愣了一会才表情生硬的拒绝：“不必麻烦赵生了，我住得很远，不顺路。”
“顺路！非常顺路！”我坚持我的邀请：“我没地方要去，纯粹出来兜风。去哪都一样，熟悉一下香港的道路嘛！正好载上你，两全其美的事，颜生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面子当然是要给的，颜齐实在没理由拒绝，终于犹犹豫豫的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然后告诉我说，他住在葵涌。我听说过那地方，是挺远的，大概是在荃湾的附近，不但要过海，好像还要穿越旺角，不过我不在乎，有他给我指路就没问题。
一路上我都在想找个什么样的话题以便和他聊开，但思来想去也没找到和他之间的交集。结果在进入海底隧道的时候，他反倒先提出了一个问题。
“赵生是今天才到香港吧？”颜齐说：“这么快就买了车？”
我匆匆扭头看了他一眼，隧道忽明忽暗的光影从他脸上飞速掠过，让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我依稀觉得他话里带上今天上午那种奇怪的味道：“这车是老板的，临时给我开开。”
“哦。”他一副早在预料中的语气：“老板对你可真不错。”
“难道老板对颜生不好吗？”我边问边把车速稍微放缓一点，以便于分出精力来与他周旋。
“好！老板对每个人都好得不得了！”颜齐说“他有钱嘛！不管能不能做事，只要他选来的人，永远不愁没饭吃！跟着他，这辈子算是走大运了。”
不对味！肯定不对味！我能听出他话里的不满。于是我问道：“颜生刚才说不管能不能做事是什么意思？不能做事的人，老板也会用？你是说老板没有识人之明？”
“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老板人挺不错，你误会了。”颜齐道。
“如果老板没错，那么颜生的意思是…错的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啦？”我带着怒色道：“如果我没记错，好像我今天才刚报到而已，颜生就敢肯定我不能做事？”
“嘿嘿！”颜齐冷笑起来：“我可没这么说。赵生到底能不能干，过段时间不就清楚了吗？”
那你究竟什么意思？我觉得很郁闷，明明知道颜齐有问题，可就不知该如何下手。
接下来一路再无话说，直到车子按照颜齐的指引穿越旺角之后，颜齐忽然指着远处荔枝角附近的一块工地道：“那块建筑工地，本来是公司的产业，那时说要建一个商业中心。”
我扭头看了一眼，那个地方比较黑暗，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光隐约映照着一副巨大的广告画，让人看不清楚。于是随口回应道：“位置不错嘛！公司在这样的位置搞项目得花很多钱啊。”
“是花了很多钱！”颜齐语带讥讽道：“可惜这么多银子全都扔进了大海里。这个项目才搞起来不到两个月，就宣布破产了。项目投资部的那帮蠢人，从来就没干过哪怕一次成功的投资！”
我忽然觉得心中的某根弦忽然被人碰了一下！我隐约感觉到了问题的所在，可一时间却又梳理不出来。
不多久，到葵涌了，颜齐客气的道了谢，然后离开。我顺着原路返回，路上我并没有开空调，我需要清凉的夜风从车窗外吹进来，也许这样可以让我更加专注于思考。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珍妮、刘适福、陈照峰、颜齐还有许多新同事，一个又一个面孔似乎让正前方的车窗变成了电影屏幕，不断闪现在我的眼前。他们之间有着怎样复杂的关系？每个人心里又有着怎样的秘密？我记得当颜齐说起那个投资失败的建筑工地时，我的心里动了一下，虽然我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但我认为有必要在路过那个废弃的建筑工地时，进去看看。
工地从外边看上去荒芜许久了，四周围杂草丛生，巨大的广告效果图陈旧破烂。香港这个繁华之地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更远处，旺角的灯火把夜空照得泛白，却让这个废弃的工地显得异常漆黑。我把车子停留在简易隔离墙外边，然后从半掩的木栅门走了进去。
然而工地里的景象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在内地的时候见过的烂尾楼海了去了，印象中那些楼虽然没有完工，但基本上还保有设计时的那种宏伟气势，可以让人联想到建筑完成后的金壁辉煌。可是眼下这个工地，这个所谓的废弃建筑，却根本让我联想不起它如果建成会是什么样子，甚至联想不到它会是一个商业中心。因为，它根本什么都没有！
对！你没有听错，我可以向上帝或者伟大导师保证，它根本不是烂尾楼，哪怕连一个楼层都没有，它根本就是一个从来没有开工的项目！空旷的工地里，只有孤零零的十几根水泥桩子和杂草外，此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没有搅拌机、没有人力翻斗车、没有石灰粉、没有水泥堆，甚至连制作绞手架的竹子也没有一根！地面上的草丛长势虽然茂盛，但只要走进去，我可以感觉到地面的凹凸，换句话说，连地面也未曾平整过。
我来到一根直径大约有半米的水泥桩前仔细查看，粗看外表倒是没有异常，但当我伸手在上面摸索，我能清楚的感觉到水泥外表下有一道道呈方块状的凸痕，太明显不过了，这所谓的“水泥桩”其实根本不是钢筋水泥构成，也没有被打桩机打入地里，而是用普通砖块粘合起来，那些方形的凸痕就是粘合的痕迹。
这是一个假项目！毫无疑问！
如果是真正的烂尾废弃工程，现场不可能是这样的状况，总会留下一些曾经开工建筑的痕迹。如果是真想在这里起一栋商业中心，那么打桩一定要打得很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几块砖砌起个“伪桩”。显而易见搞这个项目的人根本不想真正建个商业中心，不但不想建，还要让别人误以为他们想建！
这是为什么呢？全东国际为什么要搞一个假项目并且让这个项目流产呢？这块地在旺角以北，位置不算差，香港的地价如此昂贵，全东国际为什么会花这么多的钱来买地，并搞一个假项目？
我就是带着上述疑惑，在距离工地不远处一个寂静的电话亭里，拨通了许处长的电话。我认为许处长既然是我的上司，看起问题来当然应该比我透彻。
“你混蛋！”现在已经是午夜了，许处长对我总选择这样的时间打电话给他非常不满，所以他把我从第一次打电话时的笨蛋进一步贬低成了混蛋：“老子今天忙了一天，好不容易上了床，你就来了！你这个同志啊，如果不是紧急情况，就不要半夜三更搞骚扰嘛！白天就不能打么？晚上老跑出去打电话，让人看见了会被怀疑滴！”
请允许我在这里向许处长致以十万分的歉意，对于打扰了他休息，我觉得是我平时没有加强学习的缘故，这导致我在分析问题的时候知识面不足，所以非得请领导亲自出马不可。出于对打扰领导休息的歉意，我认为我有必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用讲故事的手法跟他叙述一遍，要绘声绘色，这样才能让领导消除一些倦意。
应该说，我的故事讲得很成功，至少许处长听得津津有味，到我讲完之后他想了好一会才这样说：“你今天表现得不错！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那个珍妮是他们组织里的重要人物，是帮助陈照峰出谋划策的军师。以前香港警方曾经找过几次陈照峰的麻烦，但珍妮在法庭上总能击败检控官，她很让人棘手啊！”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珍妮就比检控官强！”许处长的话音里带着些许兴奋的味道：“法庭上讲的是证据。你今晚上做的事情对将来我们彻底摧毁这个团伙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这样说吧，你刚才汇报得很详细很精彩，我能清楚的感觉到，颜齐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应该说，全东国际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真正守法的职员，他们与香港那些真正的专业白领一样，是在干事业，然而这部分职员只是陈照峰用来使全东国际合法化规范化的幌子而已。另一部分人则是犯罪团伙的成员，他们平时上班无非是做做样子，在不明白他们背景的人看来，他们平时就是光拿公司的薪水却不做事情的饭桶！而在实际上，这些人私底下却是陈照峰手里的核心骨干，陈照峰当然要厚待他们。所以，你现在明白为什么颜齐有这么大的怨言了么？”
“我敢如此肯定的说，很大一个原因是你说的那个工地。”许处长说话时非常严肃：“他们是在洗钱！不然怎么能动用大笔资金去日本买车呢？蛔虫，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我的疑问在这一刻忽然消散了！我向许处长致以崇高的敬礼，因为他真的非常敏锐！一下子抓到了问题的实质！陈照峰正在洗钱！为他的大规模走私积累资金！
也许我该把我已经搞明白的事情梳理出一个详细的思路。
全东国际的几个主营业务里，海运价格中介部门是比较清白的，因为国际海运价格的贸易实质，其实就是看经营者与远洋船务公司之间的关系，一旦与船务公司达成协议，就能够把船运的集装箱位向进行国际贸易者出售，从中赚取差价。除了涉嫌垄断或者在公关过程中会有些猫腻，一般来说搞海运价格中介业务搭不上违法犯罪的边。
而国际贸易这块业务就不用多说了，做这一行有守法的有犯法的，全东国际里搞这一块业务的人里，有些人肯定是在货运渠道里搞走私，当然也有些人是在做正当的贸易，毕竟全东国际需要正当的贸易来给非法贸易做掩护嘛。
至于实业投资这块，基本上就是一片黑暗！如果许处长分析的没错，这块业务的主要作用是为了洗钱，颜齐不是说了么？“项目投资部的那帮蠢人，从来就没干过哪怕一次成功的投资！”
陈照峰洗钱的手法并不罕见。他在日本买旧车和零部件需要动用大笔资金，而他手里的钱大多数是非法收入。为了让这些非法收入顺利的进入公司的合法帐户里，于是陈照峰就以实业投资的名义，与其他有关系的公司合伙承揽项目，把个人帐户里的黑钱投入项目之中。等到项目成立后，便可以找个理由宣布项目流产或失败，接着巧立名目，将项目的资金回笼到公司帐户。这样一来，陈照峰私人手里的黑钱，就变成了全东国际的合法资金，可以用于旧车市场上的采购了。
以上的这个说法看起来很简单并且存在漏洞，但实际上香港的税务机关以及警察却是很难查证的。一般来说要想发现陈照峰在洗钱，常用的做法是查全东国际的帐，比如看看当初投资项目的钱与最后回笼的资金是否平衡。然而全东国际可以采用巧立名目的方式，比如全东国际与一个代号为A的公司合作，项目失败后，以撤资赔偿为理由，要求A公司付出高于投资额的资金并划到全东国际的帐户上，这样尽管全东国际的帐并不平衡，但却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脚的。当然，A公司愿意这样做的原因，肯定也是因为得到了陈照峰私下的好处。
“所以我刚才说你今天做的事情对将来很有意义。”许处长再次高度评价我的工作：“如果有一天我们抓捕陈照峰，要在法庭上指证他，需要完整的证据链！证据链中不但包括走私犯罪的具体行为，还要包括资金的来源。关于资金来源的查证，我认为有两个渠道，一是查那些与全东国际有过合作的项目伙伴公司，只要查清楚他们划拨给全东国际的钱是从哪来的，就可以找出问题来了。全东国际的帐面上没问题，那么，那些合作公司的帐面上就一定有问题。二是对每个项目的经手人进行审讯，谁经手项目谁就最清楚里面的猫腻，并且审讯经手人有个好处，可以避免陈景峰通过变换投资人和承办人身份的方式，来躲避追查。”
“好像这两件事您用不着说这么详细吧？”我开始觉得困意上涌，无论是查其他公司的帐还是审讯项目经手人，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而且好像也不关我的事。
“你笨蛋！”或许是因为我表现还算好的缘故，许处长把我从混蛋又重新升高了一点：“将来想要审讯那些家伙，你知道谁经过手谁没经过手？最清楚的人是谁？颜齐啊！他是人事经理，不管那帮家伙怎样变换身份，他都应该清楚真正的办事人是谁！你要好好掌控他，跟他建立更好的关系，将来大有用处！最起码，到时不会出现抓住了主犯却漏网了一群小鱼的情况嘛！哈，现在好了，不管将来哪个海关钓到这条大鱼，最少有一部分功劳是咱们S海关滴！”
哦！高！实在是高！要说人许处这领导那也不是白当的，时时刻刻都能分清功劳是谁的，我就没这么高的政治觉悟啊！
不过话得说回来，我虽然政治觉悟和智商都没许处高，但我认为我的情商却并不低。比如我现在完全理解了颜齐的怨气。全东国际里有许多像颜齐这样的真正的专业白领，他们勤奋的工作，可是他们的待遇，比起那些办事总是失败的项目投资部的人，却还多有不如。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许根本不知道那些家伙私下里在正干着走私犯罪的勾当，只是觉得老板识人不明。像颜齐就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老板对那些光拿钱不干事的人还如此优待，以至于忿忿不平。
属于走私团伙的那些人，显然都在珍妮这个大姐的操控之下，而我今天来的时候是珍妮带来的，所以，那些清白的同事也误以为我也是那类草包，而那些名为白领实为江湖恶棍的家伙们，则把我当自己人那样热情对待。
今天的疑惑就这样得到了解答，还算完美不是么？当这天夜里我打开住所的房门准备泡个澡的时候，我确定我能睡得很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