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疆域,王浩所在的驿站可以说是大宋边境的最前沿,直接与辽国接壤。可是实际上王浩背后那片广袤的土地,纵说是辽国的国境也绝不为过。因为大宋边境驻军基本上都是聚集在州城之中,除过劫掠百姓,基本上就不会离开州城,任由辽兵在州城之外自在往来。
边境百姓见到辽兵的时候远比见到大宋边军的时候要多。而且他们多年以来早以形成惯例。辽兵来打草谷的时候,大部分边境百姓就举家向大宋内境躲避。约摸辽兵退却,他们再陆续返乡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只是年复一年下来,人口渐渐稀少。很多人不是被劫掠到辽国为奴,就是在流离颠沛中丧失了性命。
可是除了少部分人迁移内地,永不再回到边境之外。大多数的边境百姓还是坚持着在这种环境中艰难度日。一是故土难离,二是边境之上尽多肥沃良田,又没有差使赋税,只要腿脚快些,还是能够勉强存活。无论再多苦难,也总比流落他乡要好上一些。
众人眼见王浩允诺,心中无不大喜。便是赵德芳也顾不得擦拭泪痕,欢喜地将双臂环在王浩的腰上再不肯松开。王浩怜惜地将她面上拂拭一番,柔声说道:“有话不会好好说么?非要哭哭啼啼的,将家产都泼了出去,以后我到哪里混饭吃?找你这个公主做老婆,果然不会理家。谋了我的钱财不说,连你自己也要弄得精穷。”
赵德芳闻言大羞,心下却是如饮蜜糖,仰面说道:“不会理家有什么打紧?我这个公主也是有月俸的,难道还养不起你么?便是你花销大些,也是够用的。”
众人哄笑声中,赵德芳不知觉便拥的有些手重。大力涌来,王浩登时便觉眼见一黑,竟有些喘不过气来,骇然说道:“够用,够用。若是你再大些力气,只怕就不用养了。”
罗更的眼角却有些湿润。他拍着胡木匠的肩膀说道:“老胡,咱们在边境之上活了几十年,直到跟了王少才觉得有了些盼头。若是从此再不用担惊害怕,饱受流离欺凌,只怕子孙后世都是享不尽的福气。你还记得王少所说的流水之法么?咱们将工序弄得仔细些,也好让更多的人都能出些力气。咱们敞开了制作,四轮马车这般好物件,贩卖的越多,咱边境之上的百姓能得活命的就越多。”
胡木匠手里还攥着绳索,点头说道:“罗大哥放心,小弟心里省得。有了这四轮马车,不知要救活咱多少边境百姓。若不费尽心力,怎对得起王少和公主这般好心。”
便在此时,旁边却有人冷冷说道:“当然要费尽心力多造上一些。不然将来若是运送我们的尸首,如何足够使用?”
二人大怒,转目望去,却是林定拎了一支马鞭,满面怒容地望着他们。众人吃惊之下,再顾不得哄笑欢喜,只望了林定不作声响,不知他为何这般神色说法。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带着那群老兵习练马术。因为将来王浩在邮局输运中途,还需要武力维护。这种事情于他而言责无旁贷,所以林定整日便拉了李继迁的族人教授,领着老兵们从头开始学习骑射之术,很少与众人相聚商议其他。
林定指着李笑言说道:“他们二人糊涂也还罢了。如何你秀才终日饱读诗书,明白事理,竟也跟着胡闹撺掇。王少费尽气力救得我们性命,如何你们却这般急着将他往死路上送。还说什么奇货可居,敞开制作,怕死得不够快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便是王浩也觉得林定这般说法有些过分。驿站众人已经共同生死路上走过一遭,彼此关系何等亲厚?谁也不曾想到林定上来便是直面相斥,哪里还有半点情面。
李笑言还未答话,赵德芳便已发作起来,口中说道:“林大哥好生没有道理。咱们众人为了边境百姓少受些苦处,一起商议做些事情有何不对?都是大宋子民,难道我们便眼见他们这般凄苦也无动于衷么?”
林定面色涨红,奋声说道:“我岂不知边境百姓凄苦?只是你们这般弄来,非但帮不了他们,反倒连我们也给害了进去。我们性命尚自不打紧,这般坑害王少如何使得?”
众人吓了一跳,罗更和胡木匠等人平素虽是倔强,可是边境之百姓多年来在骨子里便对官兵有些畏之如虎。如今林定就算已经和自己一干人等毫无二致,可是这般气愤而言,仍是让他们略微有惧意,不敢出言顶撞。便是王浩自己也是有些吃惊,望着林定说道:“林大哥,救助百姓也是一桩好事。纵是有些花费艰难,只要车辆造出,也不愁贩卖。如何便是坑害我了?”
赵德芳被林定这番吼叫有些难堪,却也丝毫不惧,纵声说道:“林大哥说甚话来?纵是有些花费,我自家也可拿出,需用不到驿站钱财。如何便是坑害王少了?”
李笑言性情却有些懦弱,温言说道:“王少所言极是。我看这四轮马车如此舒适精巧,必在宋辽两国大行其道。招揽边境百姓大举制作贩卖,不但可以救助百姓,纵是我们自己也可以渐渐摆脱那些私贩的限制,有何不好?莫不是林大哥忧心我们制作不成,累及王少么?”
林定吃了赵德芳一番顶撞,已是醒过神来,拱手说道:“林某出身行伍,粗鄙无状。方才确是有些着急,各位莫怪。只是这件事情万万做不得。公主殿下长在汴梁深宫之中,未谙世事,情有可原。各位都是在边境之上历代相居,难道也不了解边境是如何状况么?”
“边境百姓久历烽火涂炭,凄苦异常。若是我们可以帮助他们,同为桑梓,自然不能视若无睹。只是辽兵打草谷结束未久,岢岚军又大索青壮于后。我们此时招揽百姓,能够得到什么?”林定极力舒缓着语气说道:“若是可以平安,边境之上谁人不愿来此?只是累劫之后,百姓大多只剩了老弱妇孺。我们要来做什么?”
“制作车辆贩卖,所需百姓出力者不过伐木备料。哪样不是粗重笨活儿?若是大批老弱妇孺闻讯而至,既做不得工,又种不得地,还不是我们驿站难过?”林定望着赵德芳说道:“殿下心善,见不得百姓受苦。可是到时候无数性命攸关,殿下能否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眼前?便是殿下天家富贵,又能顾得几人?莫说什么奇货可居,只怕到时无数张口等了吃饭,我们连制作车辆的心思也没了。”
众人哪里想过其中厉害。林定此刻说来,不次于在众人心中狠狠砸了一记重锤。所有美好的期盼全都稀落粉碎,化做一身的冷汗。说到底,还是赵德芳和李笑言两个对边境了解的过少。只凭了自己的想象来思考这件事情,万没有想到中间还有这般绝大风险存在。便是罗更等人也只是在自己村落里过活,哪里又能看到村落以外的事情?愿望是美好的,可是当善良的心肠盲目发作之时,带来的未必全都是好事,也有可能造成一场巨大的灾祸。
林定望着众人,叹声说道:“倘若真的应付不来,无数边境百姓饥困交加,酿成惨祸。天下人会将这等罪孽归罪于谁?是你?还是我?”林定的目光逐一在众人面上扫过。纵是李笑言和赵德芳这两个最为坚持的人,也都皱紧了眉头,再不敢说话。
“有心为善,也要量力而行。我只会领兵打仗,若是军中一日无粮,再精锐的兵卒也要乱做一团。人心慌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就是砍了主将上官造反都是常事。到时只怕所有恶名都要落在王少身上,纵是粉身碎骨也洗刷不得。我们岂不是坑害了王少?不惟如此,将来王少的子孙背了这般恶名,又如何在世上行走?”林定痛声说道。
众人羞愧无地,震恐万分。李笑言面红耳赤,望着林定一躬到地,口中说道:“林大哥见识果然高明。小生枉读了许多诗书,却仍是这般糊涂。若不是林大哥提醒,小生便要铸成大错。自己丢了性命不打紧,若是害了王少,只怕纵是做鬼,心里也要不得安宁。”
吴娥在一旁劈手便是一掌,张口叱道:“若是害了王少,哪里还能做鬼?咱们生生世世也不不能与你干休。”李笑言被打得一个踉跄,险险摔倒,却不敢辩驳,只低了头再不敢声响。
赵德芳也羞愧地向林定行礼说道:“亏得林大哥提醒,都是德芳糊涂。倘若真的酿成大祸,饿殍遍野,德芳便是粉身碎骨也抵偿不得。林大哥莫要计较德芳无礼,此后再不敢任性了。”
罗更懊悔地一掌拍在胡木匠的肩上,仔细想想,复又扬手一掌掴在自己脸上,大声说道:“罪祸殃苗还是老罗。都是老罗糊涂了心思,只想着好事才险些害了王少,实在是该打。”
王浩却挠着头,一副迷惑未解的样子,口中说道:“不至于吧?就是找些人做做车子,还能有什么大祸?我便不信好心会无好报。就是边境百姓都来制作,也总要有口饭吃。总归不过是寻求活命罢了,哪里还能害了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