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早晨,我更加清晰的洞察着小虎的变化。他在刻意逃避着一些问题,他的话更加简短,他的双手显然经过很好的保养,左手小指上还套着一个精致的翡翠指环。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扇子,那不是我给他买的扇子,然而扇子的骨架看上去更加值钱,那也是用翡翠制作的。当我小虎讨要的时候,他显得一万分的不乐意。
我慢慢展开了扇面,司马龄的蝇头小楷展现我的面前——乳燕初啼芳草生,佳人把酒醉烟笼,夜来雨露惊睡起,巫山云雨一梦中。我把扇子揣在了自己的怀里,我告诉小虎,我喜欢这个扇子,是的,我要占为己有了。小虎垂下了眼帘,他既不说话也不看我。
我一脸矜持的说,我还想和你打赌——司马龄不但不会责怪你,还会送你一把更好扇子。我给你买的那把扇子,你不是送他了吗?
小虎说,不是我送,而是他要的。你说过,我要听从他的话。
我傲慢的笑了起来。我说,我并没有责怪你什么,相反,我认为你应该对他更好一些。夜来雨露惊睡起,巫山云雨一梦中。你看看,他是多么焦虑、多么不安、多么楚楚可怜啊。
那把名为半月的刀居然被买走了。某一日当我闲逛到典当行的时候,孙掌柜一看见我,立即冲着我汪汪汪的大叫三声。他的表情看起来就仿佛刚死了婆娘。其实我的心情比他还激荡,他告诉我说,买刀的是一个开肉铺的外地人,那个人说他喜欢那把刀,所以就用所有的积蓄买了下来。
我认识那个买到的肉铺小老板,他就住在我们隔壁街道的菜市场门口。每隔几天,我都会在黄昏时分在他的肉摊上买一块精肉。我还知道他已经结婚生子,某一次我看见他粗壮而朴实的妻子抱着一个幼儿站在肉铺门口,那个父亲一边割肉一边逗着孩子。离开典当行之后,我在街道上闲逛了半天,我的心情复杂,心情非常复杂。最后我决定再去割一块肉,那应该是我平生最后一次光顾他的肉铺了。
他依旧热情的和我寒暄着,他为我选了一块很结实的猪腿肉,然后仔细的切成肉丝。在他切肉的时候,我出神的打量着他,没错,尽管今天的他已然面目全非,可他就是若干年前赠我弯刀的人,如今他已经胖了很多,他的目光也不再锐利,他温和的笑着,看上去他就是长安城最普通的一个心满意足的小生意人。在掏钱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指居然在颤抖,他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把肉包成一团,他的手指油腻而粗糙。
我接过猪肉,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质的长命锁。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的孩子,这仅仅是我的小小的一点心意。他愣了一下,他局促的笑了,慌乱的摆着手拒绝。我把长命锁扔在肉摊上转身就走。这时我听见他在叫我。
我好象很久以前哪里见过你。他一脸困惑的看着我。看起来,你有点象……
我飞快的打断他的话,你当然见过我,我动不动就买你的猪肉。我从小就在长安生活,或许我们小时候曾经打过架。
在回到如玉楼的时候天色已晚,外面的街道上喧哗依旧,而我却心静如水。那个名叫珍珠的女人换了一身新衣等待着我的到来,旁边一盏油灯在无声的燃烧着。看到我的那一刻她情不自禁的欢呼了一声,她的喜悦是真切的。我站在灯的一侧,我让灯火可以映照她的脸颊。她穿了一身翠绿的衣裳,她鲜艳的指甲在衣袖里若隐若现,宛如舞动着的火星。
你去捻灭这油灯。我说。
人家想叫你好好看看嘛。她嗲嗲的撒娇着。你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我。
乖,快去。我命令说。
她嘟着嘴从我身体一侧,正如我若干年在这里所目睹的那一幕——在昏暗的灯光中,我看见她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捻,那灯灭了,同时熄灭的是她瞬间滑过的艳红的唇,以及一种哀怨的眼神。我们都没有动,我们都听见了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你欠了别人的债,是吗?我说。
什么债不债的?这债,你替我还,好吗?她慵懒的说。
这是一个叫我辗转反侧的难眠之夜。我瞪大着眼睛凝视着漆黑的空气,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正在眷恋着哪一个人。那个名叫翠玉的女人据说已经嫁给了还俗的道士,然而她捻灯的身姿和珍珠是何等的相似。我当然记得那个女人,虽然我只见过她一次,而那次在灯光下的注视时间又是何其短暂,刚好是花瓣从空中飘落的瞬间。假如有一只手从旁边蓦然伸出,那么刚好捞住那片花瓣,然而我们都是习惯于错过的人。珍珠已经睡着了,她呼出来的气息弄痒了我的脸。在那一刻我自以为明白了很多,我坚定的对自己说,是的,我明白了,珍珠就是翠玉。我亲了亲她的手,我喃喃的说,原来你就是翠玉。我抚摸着她的脸,我在她耳边轻声说,即使你真不是翠玉,我也把你视为自己的翠玉。
这时,我发现她的脸颊湿润了。我听见一声遥远而空旷的叹息。她说,是的,公子,世界上原本就没有珍珠。珍珠就是翠玉。
在离开如玉楼的那个清晨,我告诉翠玉说,恐怕我很长时间不能再来了,我得花些心思解决一些事情,在这段时间里我必须是个万分清醒的男人,我的内心要象刀刃一样锋利而坚硬。那天早晨,我破天荒的做了一件事情,我站在她的身后,面带微笑的给她梳头。我的手指忙乱而笨拙,我想,作为一个聪明的女人,她一定看得出我从来没有侍侯过别的女人。我在那个铜镜里我端详着她的面孔,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的看过她,她笑得很妩媚,若干年以后我还记得她的神情,我和别人说,什么叫面如桃花,我不知道,但是我见过面如桃花的女人。
你没有告诉过我名字。她说。
我是个讨债人,你就叫我讨债吧。我说。
讨债。
啊。
讨债。讨债……她接连不断的轻声叫着。
你为什么这么一直叫我?我扳过她的脸说。
你什么感觉?她反问道。
我感觉心乱。我说。
她幽幽的说,我的感觉和你不一样,每当我这么叫着别人的时候,我就仿佛看见一艘小船在大海上飘荡着。我无可奈何的时候,总喜欢这样一直叫着别人的名字。
我笑了。我拍了拍她的脸说,你照样过你的日子,然后等我回来。寂寞的时候你当然可以找找男人。你推开窗户看一看,在长安城的街道上,除了女人就都是男人了。有些男人还很英俊,你可以叫自己最后快乐几天,然后榨光他们荷包里的银子。这样,我们以后就可以成天躺在床上唱歌了。
离开如玉楼以后,我买了十斤面粉和一堆切碎的猪肉。我准备学习做肉包子了。后来我突然发现,做包子其实是一件很消磨时间的工作,只有那些对生活无所奢求的女人才会做出第一流的包子来,怨妇肯定不行,当她们忿忿不平的想着什么心事的时候,她们很容易把包子捏坏。我隔壁的一个大嫂就是个典型的怨妇,有时候我会在如玉楼遇到她的丈夫。虽然她经常暴跳如雷,但是在不生气的时候,她做的包子还是十分地道的。所以,我就请了这个女人教我做包子。
那个女人高兴得眉开眼笑,她一定认为我对她很有意思,所以第一天的时候,她兴致勃勃的抓着我的手教我和面。第二天,她就开始捉着我的手指教我捏包子。我相信她很快就会抓我别的部位了,所以到了第三天,我就塞给她三两银子,彬彬有礼的把她轰了回去。叫我高兴的是,那一天我终于知道怎么做包子了。第四天,我蒸了一大堆的包子,然后我叫了一个邮差,我请他快马加鞭把这些包子送到杭州湾头,那里有个一家客栈,客栈的老板是一个名叫小怜的喜欢做包子的女人。
你们在比赛做包子吗?邮差好奇的问,可是包子到了那里就不象是包子了。
我一笑了之。我在那包裹里夹了两封书信和一缕头发,那是小怜的头发,几年匆匆而过,而她的发间依旧存留着一丝花香。在信中我对小怜说,昔日你曾经送我一堆包子,如今我已还给了你;你的秀发一并奉还,只是我年少白头,无法再给你补偿一缕乌黑如斯的头发了。春天过半,院子里的杏花应该别样美丽了,而我无力回头,也只好做梦中之游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