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的中午我此生难忘,我说,我走以后,还劳烦立公子照顾小怜。
李公子轻轻的笑了起来,刹那间他的眼神迷离起来。他吟道,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破得春风恨,今朝值几钱?
我怔了一下。我抓起了酒杯一饮而尽。我注视着红光满面的李公子,而他则近乎痴迷的继续说道,裙垂竹叶带,鬓湿杏花烟,玉冷红丝重,齐宫妾驾鞭。
我站了起来。我说,恭喜发财,李贺兄。
他缓缓的饮着杯中的酒,并没有抬头。他冷冷的说,阁下错了,李贺死于贞元七年。
我大笑起来,在下已然认不得李贺的容颜,但是却认得李贺的诗!
他也笑起来,李贺已死,李贺的诗也死于贞元七年!
我说,天下人哪里会想到,那个号称鬼才的仙风道古的李贺,居然成了一个衣杉不整的喜欢打探消息的胖子。
他淡淡的说,谁人又能预料,那个南山庄园的少主人,居然成了一个职业讨债者。
我说,南山庄园已经不复存在,你又何必旧事重提?
他厉声说,我心中的南山庄园也化为灰烬,你又知道多少?
在那个温暖的无风的中午,我们都忽略了小怜的存在。裙垂竹也带,是的,她长长的裙带象竹叶一样翠绿。她忽然抬起了头,她注视着李贺说,你何必要回来呢?你那年一走,我就当你这个人已经死了。
我看见李贺突然哭了。他说,我是回来吃包子的。
小怜冷笑了一声,当年你不是厌弃我做的包子吗?如今我只给某个人做包子了,这个人一走,我今生今世绝不做包子了。
李贺凝视着我,他的眼神绝望而哀怨,叫我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冷战。我感觉这一切都都圈套,我莫名其妙的又欠某个人的债了,就如同父亲所说的命运之轮生生不息,我已经无法摆脱了。其实他们都在看我。我慢吞吞的扶着桌子站起来,冲他们拱手做了一个揖。我说,我是身不由己之人,我们都无可奈何。
我的头上方是白色的杏花。我摘了一朵,然后插在小怜的头上。我笑嘻嘻的说,你真笨,假如你闹上一闹,或许我就真的留下了。可是你没有,所以,我就要走了。
小怜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放屁!老娘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我没有理会她的愤怒,一瞬间我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我想起在去年的秋天,李贺曾经拿了一束杜鹃来找我。那杜鹃很红很红,就象是从伤口中流淌出来的血。我问道,恭喜发财,李贺,去年你拿着一束杜鹃花,那是从哪里得到的?
他愣了一下,说,我是从陈家宅子里偷摘的。陈家已经没落了,他们的围墙并不高。
他们都以为我离开杭州了,其实我还多逗留了半天。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带上所有的工具潜入了陈府。我确信叫胡八日思梦想的杜鹃就在陈府。春天并不是杜鹃盛开的季节,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大概在半个时辰后,我找到了杜鹃的住所。她一定在悄然入睡着,她的神情一定很安详,我相信她甚至没有做什么梦。我费了好多力气才闯了进去,她的眉心果然有一颗别致的痣。我轻轻剪了她的一缕头发,然后转身就走。可能是我闯进去的声响惊动了家丁,我看见几个人提着灯笼呼叫着冲向了我。我掏出弹弓打出几发石子,那些灯笼都熄灭了。
那是一缕灰白的头发,干涩而坚硬。我抚摸着那缕头发叹息起来,后来我吃惊的发现自己的眼睛居然湿润了。也有人送给了我一缕头发,一缕乌黑的秀发。若干天以后我找到了胡八,他把那头发贴在了脸颊上,然后象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半年不见,他的胡子更加茂盛,而他的目光也更加阴沉。
她还那么美丽吗?他问道。
是的。我说。
她还想我吗?他问道。
我想,是的。我说。
她问过我什么吗?他问道。
没有。我说。
为什么?他咆哮起来。
因为,她是个死人,她是个死了好几年的女人。我说。
在告别胡八之后我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去如玉楼。我对很多事情都不感兴趣,我尤其对一个喝得烂醉、哭得一塌糊涂的大胡子男人更不感兴趣。我知道在城南的如玉楼有个女人在等待我,她叫翠玉,她喜欢在夜晚闯进的时候突然捻灭了蜡烛。这依旧是个属于长安的春天的夜晚,站在如玉楼的大门口,我听见里面飘荡着暧昧的调笑声和温热的酒气,还有几个姑娘身着薄衫站在门口轻声嬉笑。
翠玉不见了。她的房间显得空荡荡的,而我依旧仔细的环视着周围,我莫名其妙的相信在我眨眼的瞬间,那个喜欢用脚勾人脚踝的女人就会蓦然出现。我点起了一支蜡烛,我依旧可以触摸到一股淡淡的芳香和温暖的体温。
后来我发现了我给她写的信,她把我的信当成窗户纸贴在了窗棂上。下雪的时候,我或许就可以回到长安陪你赏梅了,暗香疏影,那样的感觉真好。我说,我在信中说。我伸出一只手指轻轻的戳了一下,噗,雪不见了,暗香疏影不见了。若干年以后我终于知道了真相,其实翠玉是个不识字的女人。当然,小怜也不识字,她只会做包子,所以她才可以安然站在我背后帮我磨墨,注视着我给别的女人大写情书。
天下哪个女人不喜欢吃醋呢?
这个夜晚我还是邂逅了一个女人。她在我背后身影晃动的时候,我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我知道她不是翠玉,翠玉的手腕象鱼一样湿润而滑腻。而且翠玉也从不穿白色的衣裳。这个陌生的女人偷偷的看着我,然后偷偷的笑了。
公子是来找翠玉的?她说,翠玉已经走了,她嫁人了。
哦?我松开了手。
她嫁给了一个道士。她继续说,你难道一点都不吃惊?
我翻身上了床。我说,这年头连婊子都可以出嫁,道士自然也可以娶亲,我还有什么好吃惊的呢?
她扑了过来,她的笑容非常的专业。公子说的对,况且,如玉楼也不仅仅只有翠玉。
我在她的腰上轻轻捏了一把。我说,没错,还会有珍珠,然后你就会说,公子,小女子就叫珍珠。
她天真无邪的瞪大了眼睛,说,没错,小女子就叫珍珠。
其实,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我懒洋洋的躺在床上,她则半倚着坐在床边。在我的命令下,她用指甲从酒壶里捞出一点酒,然后微微倾斜指甲,让那酒缓缓的滴落在她自己的身体上。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酒是好酒,人是美人,身体和美酒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在空气中游荡。每当她停下来的时候,我就会咳嗽一声,我告诉她说我没有听到滴酒的声音。其实到了最后我有些神情恍惚,我在冷静的体验着慢慢醉倒的感觉。
她的指甲很美丽,鲜艳得如同突然蹦起的火苗。当那指甲里充满着酒的时候,那酒也变成了殷红的一小汪,酷似某个人身上的鲜血。这时我通常是心情一荡。
天亮的时候她先被酒气醺倒了,她甚至忘记了向我要钱。我也没有给她钱,虽然我已经东倒西歪了,但是我还是知道我不应该向一个想杀我的人付费的。我不是个好色的人,但是我多疑,我总怀疑女人会突然拿出一把梳子在我脸上划一下。所以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女人的身上摸两把。不过这次我没有摸到梳子,我摸到的是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
居然有人想杀我。居然。
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春天,我终于想收个徒弟了。我想到了一件事情,某一天我毕竟会死的,或许我的头颅也象父亲的一样被悬挂在雄伟的长安城墙上。那时我需要一个人为我继续讨债,我要在城墙之上注视着他,我要看着他一点一滴的继续着我的事业。一次在长安夜市上闲逛的时候,我找到了这么一个孩子。
当时他正把手伸进我的钱袋里,我一翻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几乎在眨眼之间,他迅捷无比的向我踢出了几脚,同时低下头狠狠的咬住我的手。我没有躲闪,那几脚实在是厉害,我疼得弯了下腰,可是我没有松手。在挣扎了一会后他终于安静了下来,我把他拖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我看见他咬着嘴唇很凶狠的看着我。他的脸很脏,他的眼珠子也很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