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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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断发

    自此我开始了漫长而乏味的面视工作。我通常是只看一眼,就挥手打发她们下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胡八知道这个秘密——我们要找的杜鹃在眉心处有一粒黑痣。李公子当然不知道,每当我挥一下手,我看见他脸似的肉都会颤抖一下,那表情看上去就仿佛被逼着吞下去一只蟑螂。

    我漫不经心的说,她们都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要找的杜鹃,鼻子左侧有一粒黑痣。

    在下一轮面视的时候,我看见那三十个女子的鼻子左侧都有一粒黑痣。我照样挥了挥手,李公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他吃惊的说,怎么又不是?难道你都不愿意问一问她们吗?

    我愧疚的一笑,对不起,我记错了,我要找的杜鹃,她的痣应该在鼻子右侧。

    那些女人脸色阴沉的退下了,在她们转身的时候,我看见有某个女人愤怒的表情过于夸张,她脸上的的痣掉了下来。我用手指在地上捻了一下,那是一颗小小的黑芝麻。其实我的心情比她们还恶劣,我面无表情的对李公子说,假如我没猜错的话,那些女子的家里都是卖芝麻的?

    夜晚到来的时候我依旧烦躁不安。窗外又下起了下雨,我披着一件衣服在窗口凝视着黑色的雨夜。我相信这么一种说法,假如你愿意盯着某一方向数一千次的话,你就可以看见千里之外的某个人。此时我正是面对北方,我已经数到九百余下了,我看见的是一张女人的俏丽的脸。我有些惶恐,我看到的居然不是自己的父亲。

    你在做什么?那女人突然说。

    我吃惊的跳到了后面,我发现这张脸不是翠玉的,而是那个老板娘的。你在做什么?我说。

    那个女人笨拙的爬了进来,她身上湿漉漉的。她象刚上岸的鸭子一样抖了抖身上的水,气势汹汹的说,我在观察你,我怀疑你不是好人。

    我忍不住笑了,阁下偷偷摸摸跑到一个男子窗前窥探,阁下算不算好人呢?

    她一下子蹿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当然是好人!你插着门,我怎么进得来?所以我只好站在窗子前观察了。

    那么,你观察到的结果呢?

    你本来以为你是个坏人,比如人口贩子之类的,现在我发现不是了。她理直气壮的说。

    我只是个替人讨债的人而已。我说。

    什么债不债的?她说。然后,我看到了半年前的某一幕——她扭动着腰肢闪过了我,她白皙的手指从翠绿的衣袖中探了出来,在灯心上轻轻捻了一下。那灯灭了,同时闪过的还有那轻盈流转的眼神。和翠玉一样,她也把头贴在我的胸膛上,我听见她在微微的喘息。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说。

    因为你喜欢吃我做的包子。曾经有一个人也喜欢吃我做的包子,可惜某一天他终于厌倦了吃包子了,所以他就走了。

    我一直喜欢吃包子。我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问。

    我喜欢斯文的、心细如丝的。我说。

    唉!她幽幽的叹息了一声,雨打窗棂风飘月,云遮醉眼梦留人。公子,奴家知道你要找的是杜鹃,然而,人世沧桑,何必为一个名字黯然神伤?天下谁人不杜鹃?小女子不才,愿意为公子做一夜杜鹃。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一只脚还在勾着我的脚踝。我把手搭她上的肩膀,说,我是为别人寻找杜鹃的,这个杜鹃也是别人的杜鹃。

    妈妈的,原来如此!害得老娘构思了半天!她气呼呼的说,恩,那么,奴家也愿意做公子的杜鹃……你可满意吗?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她的一只手臂搁在我的小腹上。我轻轻推开了她,然后下了床。我想给翠玉写一封信。在第一个字的时候,我的手抖了一下。突然之间我不知道如何下笔了。杭州的黎明异常冰冷,惟有床上睡眠者的呼吸声叫我温暖。作为一个职业讨债者,我内心恐惧的发现,我感觉自己似乎亏欠了那个遥远的名叫翠玉的女人。

    大唐贞元八年的春天,我依然逗留在杭州府。我说过自己是个职业讨债人,债未讨回我就不能回去。我没能陪伴翠玉观赏雪中红梅,我只听说那年冬天长安下了一场大雪,数百里之内天地间一片银白。而杭州依旧多雨,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燕子客栈的老板娘还喜欢的为我点燃火炉,而我则习惯性的叫她小怜。她某一个夜晚伏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叫小怜,我不是什么杜鹃。叫那什么杜鹃见鬼去吧。叫我小怜。

    小怜。我说。

    我还经常给翠玉写信,只不过我写的信越来越短。当我写信的时候,小怜就依偎在旁边为我磨墨。有时候我会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在最后一封信中,我引用了前人的话写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在想,我是不是该回去了?我回去后,是不是不要再做什么讨债者了?

    燕子客栈位于杭州一个叫湾头的地方。这里一如既往的安静着,站在这里,我可以看见一些衣裳朴素的农夫在静静的卖自己的蔬菜,美丽的西湖变得遥不可及。在这个春天,我听到很多意外的事情,比如说,我父亲的十八门生之一李贺名声大震,被韩吏部称做千古鬼才,而就在贞元七年,这个鬼才却莫名其妙的死了。

    我还记得那个在竹林之下坐在我左首的人。他很瘦,当有风吹过的时候,我感觉他的身躯和他的长衫一起飘浮。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唯一的趣事就是,早年他喜欢骑着一头瘦驴跑来跑去,每当他写罢一首诗,他就傲然把把诗扔到驴背上的带子里。父亲曾经说道,提起李贺,满耳都是驴蹄敲地和风吹轻衫的声音。而如今,父亲死了,连这么一个喜欢写诗的年轻人也死了。

    有时候,李公子还会跑到我这里提供一些关于杜鹃的线索。在我看来,那些线索一文不值,他只是希望我相信在这里风景如画的杭州府的确有一个名叫杜鹃的女子存在着,而他无疑会在某一日威风凛凛的拎着杜鹃来见我,然后再拿到千两赏银。他不希望我走,是的,或许他已经看到我去意的萌生。当我看到他脑满肠肥的样子,我就会忍不住想,他也能姓李?假如他替李贺去死,而李贺则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李贺曾经写过一首很好的诗。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某一日当我触摸到一把寒气逼人的弯刀时,我毫不犹豫的叫它半月。现在我知道了,我还留恋着竹林下十八门生的风姿,我还留恋着某些突然叫人惊悸的诗句。

    某一天我突然沮丧万分的想,或许胡八在骗我,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名叫杜鹃的眉间带痣的女人。或许是有的,却也只不过是他的梦境中蓦然出现再悄然失去。或许,这正是他突然想到的一个报复我的小阴谋。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我对小怜说,你也许知道,过几天我就会走了。

    小怜正漫不经心的抚摸着我,她的手突然停住了。过了半天,她说,你吃了多久的包子了?

    我捉住她的手继续移动着。我说,我吃了一百五十二天的包子了,可是我还没有吃够。假如有可能,我希望你为我准备一行囊的包子,让我吃上一辈子。

    她咯咯的笑起来。她掐着我的肚皮说,你可真会说话,老娘我明知道是假的,却依旧被你哄得心花怒放。放心,我一定给你准备可以吃一辈子的包子。

    我突然抱住她。我说,我很怕欠别人什么,我尤其怕欠别人的感情。

    她使劲推开了我,她笑得更加厉害了。最后她终于止住了笑声。她幽幽的说,傻瓜,你会欠我生、欠我死、欠我包子,就是不会欠我感情的。

    我要离开杭州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我发现我的行囊里并没有包子,而是多了一缕柔顺乌黑的断发。那应该是小怜的头发。我曾经说过,只要你揣着心爱的人的头发,你就不会夜夜噩梦了。看来天下的女人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她认为这就是足够我品尝一生的包子。我没有看到杭州的桃花,在燕子客栈的周围,一些美妙如烟的杏花悄然开放着。我知道这将是南山庄园之后又一个成为我的梦中背景的地方。

    在燕子客栈里,小怜为我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那一天她精心的打扮了一番,看上去她显得神采奕奕,从她的面容上我看不到什么难过之色。一同为我饯行的还有李公子。这是一个远离了尘嚣的角落,他们都不露声色的陪我饮酒。很快我就有了几分醉意,父亲、翠玉、司马龄、小怜、胡八和李公子的面容在我的脑海里旋转,还有一把刀,一把弯似半月的刀。小怜和李公子显然也喝得不少,我看见他们的面孔都淡淡的红了起来。我的手摸索了几下,可小怜的手一直在躲闪。我终于抓住了,轻轻的一握。一瞬间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