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昭是潞州大帅和参与中枢,尽管这参与中枢不是一个官职,而是一种职责,但在太原城里,能够与李嗣昭平起平坐的,只有老臣张承业、租庸使孔谦。所以,这三个人成了百官之首,站在群臣最前面,张承业居中,李嗣昭在左,孔谦在右。
张承业的须发皆白,背也驼了,柱着一根手杖,脸色枯黄,面色沉郁,腿脚微微有些发颤。他还是一身平民装束,事实上,自从张承业到了河东,就再也没有穿过官服,尽管,老晋王李克用新晋王李存勖给了他无数的头衔。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不是官,而是一个老奴,甚至不是晋王的老奴,而是昭宗皇帝的老奴。他已经老了,而他的心,还活在三十年前的长安大明宫,每到夜深人静,他仿佛又回到那刀光剑影的皇宫里,在那里,昭宗皇帝的音容笑貌历历可见,那是一张因为大唐的覆灭而绝望的笑脸,看得张承业彻骨生寒。
右边的孔谦则是意气风发,头戴黑色蒲冠,身着紫色大科绫罗圆领袍,腰缠玉带钩,和身后的官员谈笑不已。晋军两线作战,取得平定幽州活捉刘仁恭父子的全胜,孔谦疏运粮草,供给钱粮,被晋王李存勖推为首功。就在昨天,晋王的捷报和对孔谦的嘉奖同时到达太原,孔谦荣耀已极。
李嗣昭则是穿着他的镔铁铠甲,坐在一张马扎上。那铠甲实在太重了,李嗣昭不爱穿,就是行军打仗,他也只是戴个头盔了事。今天是晋王得胜回朝的日子,身为太原城里武将之首,河北军事首将,只得以武将正装出迎。站得久了,被那铠甲压得腿软,只好坐着。
安雁北则被安排在了百官家眷群中,和李继岌站在一起。他们是站在周德威的家眷行列里。周德威是河东马步军总管,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三军总司令。所以,他的家眷在众家眷的最前面,紧跟在王室成员后面。李继岌虽然是王子,但他为人谦逊,自认是周德威的学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所以也和安雁北一起,站在了百官家眷行列中。那些文臣武将的家眷们互相小声打着招呼,说些家常,虽然禁止大声喧哗,却也是喜气洋洋。
安雁北和李继岌之前的王室成员个个衣着华丽,神情严肃,凝神屏气,大气不敢出。安雁北瞧着这些王妃、王子、公主,心中暗暗憋气,这些人活得实在太累了。
“师兄,你看看这些宫里的人,怎么个个像木偶一样。”安雁北忍不住叫了一嗓子。
王室人群中有人回头瞪着他们,一见李继岌,又缩了回去。
安雁北不知道李继岌是大王子,还以为那些人怕了他,心中得意,嚷道:“看什么看,小爷我就不稀罕什么王子公主,平日里脸都往天上仰着,见谁都没个正眼,等见了王爷,个个都成了龟孙子!”
一大群王室成员回转了头,群臣的家眷也停止了窃窃私语,目光齐集在安雁北身上。安雁北身边的李继岌不自在了,侧脸看了看安雁北,心中叫苦。其实,安雁北的话李继岌很是赞成。李继岌身为王长子,受到的约束比其他王室成员更为严格,举手抬足一颦一笑自己都做不了主,那憋屈大了去了。可是,让安雁北这么一嚷,又让他想起了王室尊严,脸上老大过不去。
安雁北孩子心性以上来,见众人都在看他,更加得意,说道:“小爷我以后成家就娶个公主,那些个鬼公主,本事不怎么的,脾气倒大的不得了,看小爷娶进门来怎么收拾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周围一片哄笑声。
安雁北大怒,捂着脸骂道:“狗日的,谁敢打……。”后面“小爷”两个字硬生生让他给憋了回去。
他的面前,真的站着一个公主。
那公主一头乌黑的头发盘成惊鹄状,头顶一朵硕大的牡丹花,粉红的花瓣与粉红的脸膛交相辉映,肩佩粉色披帛,身着绿色罗裙,小小年纪不过五六岁,正是安雁北在开元寺遇到的泼皮公主怀袖,怀袖的手臂还悬在半空,成张开状,显然,就是那一记耳光的来源。
“怀袖,不得造次。”李继岌在一旁小声说着,冲着怀袖挤眉毛瞪眼睛。不光家眷望这边看,连最前面的文臣武将也掂着脚摇头张望,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造次!本公主让他闭嘴!你小子老实点,否则……”怀袖柳眉倒竖,做了个挥掌状,又回到王室成员里。
安雁北呆呆地望着怀袖的背影,真的一声不吭了。
宫城正北方向,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有人高呼:“晋王到!”
人群停止了窃窃私语,纷纷翘首仰望,一片凝重庄严。
不一会,通往晋阳宫城的大道上,走过一队百十人掌旗兵,头顶上各色旗幡招展,旗幡上绣着虎豹熊罴,这是代表晋军不同番号部队的军旗。那些部队都在太原城外安营扎寨,只是军旗随晋王进城,表示大军凯旋。紧接着,便是晋王的节仗队,最前面的,是大唐朝廷颁布给晋王的节仗和斧钺,尽管大唐早已覆灭,但两代晋王仍然以拥有这样的节钺而自豪,它们表示晋王是受封于天子的合法王位,而不像其他的诸侯王、甚至不像朱全忠那样是自封的。就凭这节仗,晋王可以藐视天下诸侯,可以称呼梁朝是伪朝,可以继续沿用大唐的年号,可以成为天下兴复唐室的中心。
节仗队过后,便是一面呼啦啦迎风飘扬的黑色狼头大旗,那大旗的旗面比其它军旗大出一倍,旗杆有碗口粗,高高地飘扬在所有的旗幡之上。狼头大旗并不鲜艳,上面还保留着被箭矢射穿残破的洞和被狂风撕裂的边,隐隐可见殷红的血迹。然而,那狼头却高傲地飘扬在中军之上。
狼头之下,一匹高头白马,马背上,坐着银盔银甲的晋王李存勖。
张承业、李嗣昭、孔谦带领文武百官,匍匐在地,齐声山呼:“臣等恭迎晋王凯旋而归!”如涛的山呼在晋阳宫外震荡回旋。
李存勖冷眼扫向匍匐在地的的文武大臣,神情冷漠。六年前,他率领一支哀军在三垂岗前大败朱全忠,从那时起,他就不会哭也不会笑了。晋阳宫本是晋王的王宫,而李存勖却觉得那王宫很陌生,六年来,他率领河东晋军,南征北战,经历大小战役数十次,很少回宫享受一个王本应该享受到的歌舞升平娇妻美妾,他厌烦宫廷生活,那种生活平庸甚至荒*。他宁愿和自己的银枪都在一起,住在酷暑和严寒交替的军帐之中,倾听战马的嘶鸣、震天的鼙鼓和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只要一嗅见那杀气,他的心就会为之兴奋,多少次,李存勖按耐不住那诱人的搏杀,挺枪策马,直捣敌阵,几次被敌军围困,险些成了俘虏,老将周德威、李存审多次苦谏他不要以晋王之千金贵体冲锋陷阵,他都报以冷笑,依然我行我素。晋军的将领们因为有这样一个不怕死的统帅而头痛,因为,他们不得不分出大部分的精力来保证晋王的安全;而晋军的士兵们,却因为李存勖的身先士卒的个个成了豺狼虎豹。而现在,李存勖面对巍峨的宫城,如花似锦的欢迎人群,心里暗暗厌烦。时光冉冉,战火纷纷,李存勖原本白净的面容,如今已变得黝黑,加上颌下长出的短须,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才子,而是一个饱经风霜的统帅。
李存勖的白马侧后方,是一匹黑马,马背上坐着魁梧却有些短粗的周德威。按晋王的要求,周德威应该与晋王并辔而行,这是晋王给予周德威的无上荣耀,让他与自己一起,共同接受群臣的朝贺。但是,周德威很小心地让自己落后李存勖一个马头。这个规矩,他是懂得的。周德威带着浅浅的微笑,看着李存勖。
李存勖翻身下马,径直走到张承业身边,双手扶住张承业的双臂:“七哥,快快请起。”老晋王李克用临死前,把李存勖托付给了张承业,命李存勖以兄长之礼待张承业。
张承业的腿微微发颤,竟然站不起来:“晋王,臣老了。”
李存勖嗓音唏嘘,大声说道:“七哥今后带剑与我相见,不拜不行礼。”
“老奴谢晋王。”张承业一时间老泪纵横。
周德威也下了马,跟在李存勖的身后,与张承业等见礼。看见了李嗣昭,双手抱拳:“李大帅,别来无恙。”一低头,看见李嗣昭身后的马扎,故作惊讶:“李大帅腿脚怕是不好了,张监军腿脚不好是因为岁数大了,李大帅年纪轻轻,这腿脚不好,却是为何?”
“周老儿,”李嗣昭懒洋洋说道:“末将腿脚还将就,不劳你挂念,只是最近收了个徒弟,怪费心的,这小子也不知道跟着什么人没学好,一身的坏毛病,整日里之乎者也,酸不溜秋,让末将实在费心的很啊。”李嗣昭这是借着安雁北骂周德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