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殿是宫门内的第四座大殿,是朱全忠处理军国大事的主殿。里面隐隐有人影晃动,可殿里殿外,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殿外的汉白玉雕栏,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刺眼。每隔三步,就有一个手持长槊腰悬宝刀、身材魁梧的武士,虎目圆睁,纹丝不动地定在雕栏旁。这些僵硬得如同木偶的武士,却能够如飞鹰一般发出雷霆般爆击,前提是,那大殿里发出一个信号。
就在刚才,已经有两个侍女被这群鹰拖了出去,乱棍打死,可怜那两个宫女,致死都不知道自己犯了哪条王法。
事实上,她们犯的不是王法,而是帝王那捉摸不透的神经。那根神经,有的时候非常迟钝,迟钝得连满世界的哀鸿遍野也引不起它的一丝搏动;而有的时候,却有异常敏感,敏感得连一声轻微的咳嗽也会让它翻起滔天的巨浪。
那两个倒霉的宫女恰恰是咳嗽了,当然,在一千多年前的五代,还不像一千年后的北京,咳嗽并不意味着是要命的非典,咳嗽仅仅是与嗓子痒有关,但是,嗓子痒也会引起旁人无限的遐想,比如,她们的咳嗽是不是隐含着“唾弃”、“不屑”、“藐视”或者其它的大不敬涵义?更糟糕的是她们的嗓子痒的实在不是时候,因为,她们的皇上,刚刚打了败仗,为此,她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那个时代,人真的不能为所欲为,包括咳嗽,除非,你当了皇上。天底下,只有一个人可以为所欲为,也只有一个人,可以想咳嗽就咳嗽。
即便如此,这两个宫女还是要感谢皇恩。她们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绝不带半点虚假。因为,她们是被“万岁”赐死的,也算是尽忠报国了。比起很多文武官员,她们非常幸运,那些官员很多都是全家赐死,还要背上了乱臣贼子的骂名。
不扯远了,还是回到正题上。皇帝朱全忠的心情很不好,后果很严重。原因是,他打了败仗。
从纯粹战争学的角度上看,他打的不是败仗,因为,他并没有损兵折将,他的梁军毫发未损地从河北回到了洛阳。但是他的大梁的确是战败了,而且败得极为可耻,比损兵折将更为可耻。
这次战争,朱全忠再次率领五十万大军攻掠成德镇。成德镇与幽州镇、魏博镇一起,是唐安史之乱后便不服从中央的三叛镇,在河朔一带,根深蒂固,凭依坚城深壕骄兵悍将,独力于外,其节度使或世袭或由牙兵推举,大唐只能在既成事实上点点头。总之,他们不接受中央任命,不受中央管辖。晚唐到梁建国,经过几十年博弈,三镇中,魏博镇成为梁的附属镇,而成德镇则成为晋的附属镇。只有幽州镇,在刘仁恭、刘守光父子手里,自立为王,不受任何人约束,甚至有问鼎天下的心思。
成德镇的节度使是王熔,这王熔接受了梁朝廷所封赵王的头衔,成德的军队被称为赵军,但暗地里却倒向了太原,以河东为依托,不服从梁的调遣,甚至,赵军与晋军经常联合行动,对魏博用兵。
这样一来,成德镇实际成了河东的藩篱。自908年潞州之战后,梁对晋的战略要点发生了改变,战略争夺的焦点已经不再是潞州,而是河北,河北的焦点就在成德镇。朱全忠多次向成德镇用兵,均被晋赵联军击退。
朱全忠此时已经是老态龙钟,身体大不如以前,他自感时间不多了。而河东李存勖却是英姿勃发,雄心万丈,率领晋军,驰骋南北,大旗所过,挡者无不披靡。朱全忠知道,若不在有生之年攻灭河东,哪怕是拔除河东的藩篱成德,大梁的未来必然是暗淡的。
恰好此时,李存勖为拔除后顾之忧,帅晋军主力进攻幽州,河北空虚。朱全忠见机会已到,御驾亲征,企图一举攻灭成德镇。
朱全忠知道,在他的一生中,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老天爷不再眷顾他了。就在四年前,老天爷带走了他的老对手李克用,可是,却给他留下了一个更厉害的对手李存勖。老天爷让朱全忠多活了四年,却给了他一群猪狗不如的儿子。他的那些儿子,整天只知道勾心斗角,争夺皇位,可对如何保住大梁天下、如何应对虎狼般的李存勖,他们全然不顾。
朱全忠甚至有些羡慕李克用,如果他朱全忠也有那样一个儿子,他宁可少活几年。
朱全忠的五十万大军昼夜兼程,迅速抵达河北观津冢,还没来得及安营扎寨,就听见前军鼓噪,有人惊呼:“沙陀人来了。”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前军立即溃败下来,后军比前军跑得还快,只剩下控鹤军,孤零零守着中军帐,五十万大军土崩瓦解。其实,朱全忠心里很清楚,就算晋军真的来了,也是小股部队,晋军主力远在幽州,长了翅膀也飞不过来。可是,潞州之战,尤其是三垂岗下的血战,梁军已经被晋军的狼头旗吓破了胆,士气全无,对于晋军早已是风声鹤唳。如此的溃败,朱全忠也约束不住,只得带着控鹤军后撤到枣强县,与梁将杨师厚合兵。到了枣强,果然有人来报,在观津冢出现的根本就不是晋军,而是赵军的巡逻队,只有数百骑兵。梁军的前军竟然在没有接战的情况下,就溃败了。朱全忠大为恼怒,把愤恨发泄到了枣强。与杨师厚合兵围攻枣强县,那枣强县只有一千多赵兵守城,五十万梁军不费吹灰之力,攻下了县城,将城中男女老幼全部屠杀。
正当梁军为攻陷一个小小的枣强而松了口气的时候,城外大乱,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的惊呼:“沙陀人来了。”梁军又开始了溃逃。朱全忠大怒,连斩了几个没头没脑的校尉,可根本无法制止溃兵的乱窜。那些溃兵如洪水一般,把原本还能稳住的控鹤军也冲得乱七八糟。在那些溃兵的身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面黑色的狼头大旗,呼啦啦迎风招展,远在幽州的李存勖真的来了!朱全忠大惊,连营帐也顾不上收拾,被侍卫拖上了马,一路狂奔一百五十里,跑了一个晚上,到了早晨逃到了冀州,收拾散乱的人马,却发现,五十万大军,一个都没少,但携带的粮草辎重、军旗营帐全丢了,不少败回的梁兵梁将,衣甲破碎、两手空空,连兵器都丢了。
派人一打听,才知道,所谓沙陀人,只是晋将史建塘率领的两百多游骑,根本就没跟梁军接战,只是远远地摇旗呐喊。还真有梁兵梁将遭到追杀,只是追杀他们的,即不是晋军也不是赵军,而是枣强县幸存的老百姓,他们手里拿着的,是锄头和镰刀。
也就是说,五十万武装到了牙齿的梁军主力,被枣强县残存农民的锄头和镰刀打败了!
朱全忠黯然回到了洛阳。没有了粮草辎重的梁军不能再战,没有了士气的梁军更不能再战!几十年南征北战的大梁将士,也和他朱全忠一样,到了暮年,他们虚弱得只能去攻击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只要这些老百姓拿起了武器,哪怕只是锄头和镰刀,梁军也无法抵敌。
如今,朱全忠瘫坐在武城殿高高的御座上,力气全无,他的最后一点力气,都被那两个倒霉的宫女给带走了。他恍惚间意识道,自己是最后一次杀人了,而他杀的,却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仅仅是两个弱女子。
朱全忠的胳膊微微颤抖着,那颤抖竟然无法抑制,从手心一直传到了全身,六月的夏夜,朱全忠却觉得冷,透心的冷!那寒冷不是来自体外,不是来自铁一般无情无义的宫墙雕檐,而是来自他的心脏,他的心脏正在缓缓地冷却。
“给她们每家赏黄金五百两。”朱全忠有气无力地说道。那声音如游丝一般。
一个俯首听命的内侍抬起了头,一脸的惊慌,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两个犯了罪的宫女,不管她们犯的是什么罪,总之皇帝判了她们死刑,就是国家的敌人。而她们的家人,却要得道皇帝的高达五百两黄金的赏赐,要知道,一个全胜回朝的将军,也得不到这么高的赏赐,这不可能是真的!
“赏黄金五百两!”朱全忠几乎要咆哮起来,只可惜,他已经没有了咆哮的力气。
内侍这才明白过来,慌忙躬身退下。皇上喜怒无常本是常事,可这一次却有些离谱。不管怎样,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必须无条件执行。
朱全忠已经到了人之将死的地步!可是,他的善心来的太晚了!枣强县的男女老幼没有享受到这迟来的善心,那两个宫女也没有享受到,甚至,从这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享受到。在史籍上,朱全忠没有留下任何善事的记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