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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终于冲破了浓雾,照在潞州城楼上,在残雾的缭绕中,那城楼的飞檐斗角,泛起红光,恍然望去,如同蓬莱仙境一般。
和往常每一个清晨一样,李嗣昭坐在城楼上,巡视着城外宽阔的黄褐色平原,那本身是一望无际直达天涯的平原,被一道绵延起伏的夹寨所割断,如同大地上一道尚未结痂的伤痕,丑陋而触目惊心。只是,今天的潞州城下,和往常不大一样。
李嗣昭的手里多了一封书信,是城下射上来的箭书,李嗣昭不识字,可是,当他打开书信时,他的眼角流下平生的第一滴泪水。
信上没有字,只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衣不裹体的沙陀孩子,蜷缩在漫天的风雪中。
不用任何文字说明,李嗣昭知道,那个孩子就是年少时的他,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垂死的他遇到了李克用,从此他有了一个叫李嗣昭的名字,在这之前,他没有名字。
画面上没有李克用,但李嗣昭知道,李克用是不用画出来的,李克用早已铭刻在了他的心中,那个只有一只眼睛性如烈火杀人如麻的李克用,是他永远的慈父。
懂得这这种心结的,不仅仅是李嗣昭自己,也包括那个绘画的人。那个人不管是谁,他的内心,一定有着和李嗣昭一模一样的伤感。
这是一幅只有李嗣昭能够读得懂的画。它告诉李嗣昭,父王李克用已经归天!
李嗣昭抬起右手,嘟囔着:“妈的,太阳晃眼睛。”举手之间,悄悄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城下两匹马两个人,和大梁的攻城大军对峙着,那箭书是他们传来的。而他们,马上就会被铺天盖地的梁军淹没。
李嗣昭的胸口隐隐作痛,那两个人,是父王的人!但是,他不能打开城门。
那两个人属于父王,他李嗣昭属于父王,潞州城属于父王!哪怕父王已经归天,这既定的从属关系,绝对不能变!
为了潞州,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再多死两个,算不了什么,就是他李嗣昭,就是潞州城里两千士兵,最终都会死的!
“放箭!放箭!给老子射那些狗日的!”李嗣昭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城头的弓弩齐发,向着梁军射去。梁军早有准备,步骑兵早就布好了盾牌,楼车、巢车、壕车、冲车全部蒙上了厚厚的牛皮,梁兵梁将蜷缩在后,冷眼瞧着那飞舞的箭矢。箭到处,只是发出砰砰的闷响。攻城大军丝毫没有被箭雨所阻扰,缓慢而坚定地向城墙推进。
“大帅,不能这么射啊,我们的箭不多了!”副将劝阻道。
“给老子射,射!”李嗣昭吼叫着。他的眼前,已经隐隐看见了城破人亡的惨状,要那些箭还有何用!
攻城的梁军已经涌过了潞州城下最后一块高地,隆隆的车轮压得地面微微震动,李嗣昭看见了楼车上牛皮挡牌后面梁兵的眼睛。而城下的两个人,已经被挺进大军扬起的尘土所吞没了。
“大帅,大帅!”副将还在喋喋不休。
李嗣昭两眼充血,骂道:“狗日的,你他妈的给老子住嘴!”
副将却没有遵令,反而死死拉住了李嗣昭摇摆不定的胳膊,急切地叫道:“大帅,看,夹寨!夹寨!”
远处的夹寨上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李嗣昭呆了,城头上的晋军呆了。
城下挺进中的梁军也呆了。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城大军停止了前进,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攻城的梁军,城楼上的李嗣昭,城下的安金全,都被那火光所吸引。只有韩延徽跪在地上,抱着城头上飘落的蔡云,对周围的一切,全然无知。
“韩先生,韩先生。”安金全叫道。
韩延徽没有声响。他对震天的战鼓、隆隆的车轮、挺进的大军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的眼睛里,只有生息全无的蔡云,蔡云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微笑,她的脖子里,挂着一只小葫芦。
安金全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韩延徽。一头乌黑的长发,从韩延徽的臂弯里,倾泻而下。
安金全什么都明白了。心里却也多了一丝慰籍,那韩延徽能够这样和蔡家小姐死在一起,倒也是个了局。安金全攥了攥手里的银枪,护持在韩延徽的身前。
夹寨的背后,传来震天的喊杀声、马嘶声、兵器相交的碰撞声、烈火中营寨的坍塌声。
有人惊呼:“沙陀来了!”
“沙陀来了,沙陀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惊呼之中,那惊慌失措的呼喊,终于汇成了洪流,在清晨的潞州城下,冲击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攻城方阵。
攻城大军的后军开始动摇,一些人还在回头张望,而另一些人,则开始后退,那些以各种战车为中心的方阵开始松散。
大火四处蔓延,长蛇一般绵延的夹寨,已经被浓烟所淹没。远远望过去,带着火舌的火箭在夹寨的上空穿梭,身上带着火苗的梁兵从夹寨中狂呼着奔逃出来。飘扬着帅旗的堞楼被引燃了,只一瞬间,那招展的帅旗就像雪一样被大火融化了。
轰隆隆一声巨响,五丈高的堞楼带着巨大的火球,隆然倒塌,火球坠地,爆裂开来,一下子吞没了附近还在奔跑的梁兵。攻城大军中,响起一片哀呼声。
烈火被打开一个缺口,烈焰之中,闪出一面黑色的大旗,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迎风飘扬,上面大书一个“周”字。
安金全猛地爆喝一声,如同平地里响起一个炸雷,手舞银枪,单枪匹马,向着梁军的战阵冲杀过去。
而梁军惊慌的心里底线被安金全的怒吼彻底击垮了,所有的梁军,几乎是在安金全怒吼的同时,掉头狂奔。数万大军,扔下攻城的楼车、冲车,如崩溃的河堤,向着燃烧的夹寨溃败而去。那是山崩地裂般的溃败,任何人都无法挽回了。
潞州城头上,瘦弱的晋兵晋将兴奋地呼号着:“周先生,周先生来了,周先生救我们来了!”不少人已经是泪流满面。
“老子要那个酸人来救!”李嗣昭骂道,飞起一脚踢在欢呼跳跃的副将的屁股上。那副将却全然无觉,和欣喜若狂的士兵们抱成了一团。李嗣昭长叹一声,靠在帅椅上,闭上了眼睛。他打算痛痛快快大睡一觉。
……
符道昭骑在枣红马上,觉得自己也要被火海烤成枣红色了。
后面是一片火海的夹寨,前面却是洪水般的的败兵。攻城的数万大军,竟然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全线崩溃了。符道昭的坐骑被奔逃的士兵撞得跌跌撞撞,那是一匹西域宝马,个头比一般的中原马高出一头,体型几乎是中原马的两倍,可是,在败兵的洪流中,那枣红马快要支撑不住了。
背后响起喊杀声,符道昭下意识地拨转马头,他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如潮的败兵好像在一瞬间都消失了,身边空荡荡的,像是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上。
他的面前,是一匹黑马,马背上坐着一个脸色黝黑方面大耳的大汉,手里握着金顶枣阳槊。
不用通名报姓,彼此都非常熟悉。符道昭举起了一百斤重的钢枪,两马交错,五个回合之后,符道昭的钢枪落地,尸身栽下了马。
符道昭残存的意识中闪出一丝欣慰:他在周德威的槊下居然走上了五个回合!
符道昭的死引发了更大的崩溃。在这之前,梁兵的败退还成队形,而现在,队、团、旅、师已经完全没了章法,所有的人都朝着自己以为安全的地方奔逃,梁军全散了,本来是相互护持的步兵、骑兵、刀手、枪手、弓弩手,各自为战,纷纷成了沙陀骑兵的刀下之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