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写着,班?的泪珠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把刚刚写上的字浸染开了。班?把笔用力地在缣帛上涂抹,把所有写过的字,全部涂成一块墨黑。
几乎写至天亮,班?才拟完这一封折子。
直到刘骜收到班?的奏折,他才知道,班?已知他与李平之事。他忍住胸口的恶气,耐心地读完。奏折中表示,李平随同臣妾服侍圣躬多年,为人温文有礼,礼宜加封,诸如此类。班?真不愧是宫中第一才女啊,文辞温婉,情感节制,谦恭诚恳,像是发自肺腑,无可挑剔。
刘骜的确已经私下允诺李平,一定会封她为美人,他只等着合适的时机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许?会冷笑、尖笑、冷嘲热讽,而班?必会笑生双靥,然后亲亲热热地拉着李平的手道贺恭喜。无论是尖刻还是虚假,他已经做好准备了――然而,刘骜没想到,班?先行一步了,她明白地告诉他,螳螂捕蝉,她就是他身后的黄雀,她看透了他。她总是比他高明,她永远是道德的胜利者。
不,刘骜没有封李平为美人。他封李平为婕妤,与班?平级。如果不是李平的资格差得太远,他恨不得直接把她晋为昭仪、晋为皇后,最好能把班?活活气死。
在诏书里,刘骜赐李平姓卫,因孝武皇帝的皇后卫子夫亦起自贫贱,而得隆宠。这就似乎昭示了皇帝对李平无人可比的恩宠。无尺寸之功,又默默无闻,李平从奴婢直接晋级为卫婕妤,这在大汉的历史中,确属罕见。一时间,不仅后宫里,连朝廷上、命妇中,也对李平的由来大惑不解。一些心眼活络的臣僚已经赶紧打听李平的兄弟了,可是他们很失望地发现,李平父母早亡,只有一位资色庸常的姐姐,早已嫁为商人妇。李平未有身孕,娘家也绝无再出一位卫青或霍去病的可能了。
这就奇怪了。连李平本人都几乎害怕起来。她像所有的宫女一样,都对这个年轻俊美的皇帝心存性幻想,何况,这个男人还可以改变她的地位。刘骜数次瞒着班婕妤与她偷欢,她的确非常欢喜。然而,她一眼就看出刘骜虽对她的身体抱有兴趣,然而对她并无太深的眷恋,李平不敢承望能长久地霸占皇帝,只想着能封个良人,时间久了,加封为美人,留一点绮梦,也就是对她一生完满的交待了。忽然间,李平就飞黄腾达,直接被封为婕妤了,而且,种种迹象简直暗示着她被视为卫皇后的接班人了。她的脑子里一个接一个的推测飞快地闪过,都来不及欢喜了。
如果说有一个人猜到原因,这就是班?了。她领到了皇帝派人送来的赏赐,另赐了两个宫女,奖赏她举荐美人有功。可是,她知道,刘骜是故意的。他的多疑、猜忌,都是针对她,教训她的。刘骜已数年没有册封美人了,有些曾与他承欢的宫女也不得册封;而此次,刘骜一下子就把班?身边的奴婢抬得比她还高。而且,刘骜这次的越级册封能被通过,正是拜班?这一封写得非常诚恳漂亮的内奏折所赐。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后悔。
谁都不知道李平为什么忽然蒙受贵宠。李平不说,刘骜不说,班?也缄默不语。王太后曾疑惑地向刘骜询问过,其他妃嫔也在班?跟前替她打抱不平过,这三个人各自以笑带过,不愿多说,彼此保留着对这件事的沉默和疏离。
这一个多月,刘骜每次来增成舍看望翼儿,都来去匆匆,班?亦有意识地回避,两人甚至没有真正见上面。王太后为了让班?安心照顾翼儿,还特许了她减少入长信宫请安的次数。
病好了,翼儿瘦多了。她是如此的安静,总是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之中,似乎不需要任何人;班?甚至害怕自己的存在,打扰了女儿的安宁。
除了照料翼儿,班?仍然经常去石渠阁看书。可是,她的心定不下来。每一页的缝里挤满了这个人,她一边看,一边在心里辩驳着他,鄙夷着他。恍恍惚惚,她记起刘骜曾伏在她耳边说着的绵绵情话,记起他蜜蜡一般的皮肤,记起他黠慧的笑。刘骜常常有些意想不到的赞美,比如,“我倾心于你磊落的男子气概”,让她无话可驳,心里窃喜。不可否认,刘骜是懂得她的。这些话像蜜糖一样又黏又甜,痒痒地灌进耳朵里。班?内心都不相信,然而都笑纳了。
对着刘骜的誓言,班?是保守而警惕的,她想,从不相信,便永不受伤。这样的感情,圆通,委婉,不伤身。可是,现在每次想到这里,鼻翼就酸楚得胀痛起来,她的泪水不由得一滴一滴地淌在书简上,漫渍开来了。她只能暗暗吞下自己的哭泣声。以为不伤身,还是伤了。我不过是一位弱女子,我也不想要经世济才,只不过因为情感无处投射,才不得不去读书。可无端端地读成了一位别人眼中的才女,却殊无快意。书只是我排泄苦闷的一个通道,怎么就成了我生活的所有内容呢?
这漫长的两个月里,班?终于明白了,刘骜一直与她擦肩而过,却并不想见她。以前,他们也曾试过数月不见,班?不介意,不萦怀。那时真是笃定啊。可现在,她知道不同了,她预感到永远的别离。从来没有过的悲伤,似乎正在从每一个毛孔里浸透进来,把她的眼泪都吸干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