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着个人勇力,几乎是只身逃回朝歌城的殷帝辛听到恶来抗击西军的消息,沉重地闭上双眼,长叹一声:“该死的莽夫!如此,家国休矣!”他不需要再等其他消息,也不想再听到任何消息。他独自走上巍峨华丽的鹿台,极力回忆着发生在这里的所有美好、荒诞、残酷和温馨,然后亲手点燃每一处,亲手把姬妾子女一个个投进烈火。听着不绝于耳的惨叫哀求,他笑得流出了眼泪--作为一个人,他尽可以骄傲地去死;可作为一个王,应该骄傲地去死的却绝不止他自己。他是一个王,而不仅仅只是一个人。他天生就是王。他没的选择。他们,也没的选择。
这回轮到西军首领姬发不相信了--把商王及其诸侯杀得片甲不留的“八百诸侯”,竟在恶来区区百乘的阻挡下再前进不了一步!前军不断来报,每次说得几乎都一样:我军折损惨重,又亡数将,诸侯畏惧,请主公定夺!他在“我就不信拼不过你”的意气和“不能一味这样耗下去,必须得想个万全之策”的理性中苦苦挣扎,几近崩溃。谢天谢地,终于等来了不同的消息--“敌将谓王:‘诛姬昌者,恶来也;俎伯邑考者,亦恶来也。今请就戮,裂嬴地,以求弭兵,复朝殷廷。弗允,则甘冒万死与战’……”须发皆白的吕尚一听,连忙提醒:“彼不敌也,请加重兵灭之。不然,后患不已矣。”姬发会意,立即调集全部中军,亲领着掩杀过去。
在姬发年轻而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中,那也许是他走过的最艰难的几里路了。他的战车差不多是碾着己方军士的尸体,一步步挪到精疲力竭、浑身是血的恶来面前的。看着自己曾发誓碎尸万段的仇人,看着仇人浑身上下不断喷涌着鲜血的数不清的伤口,看着那深深插入血水浸泡的泥土的断了头的重矛,不知为什么,视听竟有些模糊起来。他不自觉地示意停车,身后的千军万马随即停住。整个牧野凝固在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鼓起勇气,挥动手中长剑。身后立刻响起隆隆的脚步声和车轮声。恶来忽然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脚步声和车轮声戛然而止。姬发心底一寒,随即更加有力地挥舞长剑。脚步声和车轮声再次响起。恶来应声挺身,奋力擎起重矛。蜂拥的西军竟再一次停住。埋藏已久的仇恨恶魔般蔓延了姬发的整个身心。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牙关紧咬的脆响。他的眼里喷出怒火,死死盯着对手,从牙缝里低低挤出一句:“俎此贼者--侯!”
受了“封侯”鼓舞而忘死前冲的军士碰到矗立着的恶来的时候,那魁梧的身躯枯叶般飘了出去,软软倒地。被满腔仇恨灼烧着的姬发再没看见恶来的身影,耳畔久久萦绕着杂乱疯狂的利刃砍割肉体的声音。
在家苦等的女人并不知道牧野发生了什么,更甭说朝歌城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声名显赫的嬴部一夜之间就乱作一团。她被一队刚猛的武士拥着、围着,匆匆上了车。没人告诉她要去哪里。她没有选择的权利,甚至没有被告知的权利。唯一能做的就是呵护怀里的孩子。走得太匆忙了,好多孩子用的自己用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带。那些武士只知道要把母子的人都带上走路,根本不管别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