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允皋身旁一位兄弟,脸上有几颗麻子,压着嗓子,模仿王文颖阴冷的声音,喝道:“后院都指挥使王文颖,有要事禀告杨定远。”
“杨定远出城追击李载义去了,王振威不晓得么?”叛军校尉探头探脑,有些疑惑,终究还是慢慢站了出来。
“他妈的,敢用弓弩指着老子,你活腻了?”
阴狠的声音传来,叛军校尉心里一抖,眼下幽州正乱,杀个校尉跟杀个鸡似的,满脸堆笑,高声吆喝:“快收起弓弩,迎接王振威!”
张允皋率军步子加快,逼近了叛军校尉。
“现在城门紧闭,我们愿推王振威为幽州节度使,愿意追随的兄弟一起杀过去,升官发财就在眼前。”陈镇吼了几句。
又换了幽州节度使?叛军正在错愕惊疑间。
“你是张――”声音嘎然而止,叛军校尉认出了军士环拥的张允皋,可惜身中数矢,如同刺猬一般。
“全体给老子转身向后,前面开路冲杀,否则某认得兄弟,弩矢认不得。”麻子兄弟继续模仿王文颖下令。
人影错乱,也瞧不真切,留守叛军,多是后院军士,都熟悉王文颖的声音,何况他是杨志诚的头号心腹,他出来振臂一呼,多少还是有些号召力。
几十具强弩在前,好汉不吃眼前亏!
谁做节度使,军士都出不了头,刚才清点衙署财物,多少黄金白银,飞钱古玩,要是趁乱捞上一二,胜过从军十载,岂不快哉。
有头脑灵活的叛军大喊,“后院正堂财物不少,我们愿夺来献给王振威。”叛军军士心领神会,掉头往后院正堂杀去,佛阻杀佛,神挡杀神,士气高昂,比手弩指着都还管用。
守卫正堂财物的后院叛军大吃一惊,涌来大群同伙,也不搭话,先是弓弩招呼,接着白刃相向。
后院叛军校尉恨得咬牙切齿:“敢来抢杨帅的财物,杀上去封堵住。”
一个叛军火长用刀挡住昔日的袍泽,招呼道:“康窑头,前面是王文颖的手弩,背后就是财物,你还傻呼呼地杵在这,跟兄弟动刀。”
“在那儿?”康窑头狐疑地向后望去。
“哎――”后院叛军校尉惨呼一声,一枝弩矢正中脑门。
“康队愿随王振威杀贼!”康窑头振臂高呼,转过身子,跟火长一块并肩作战,真心道谢:“谢了兄弟,改日一块嫖妓喝酒。”
如沸汤融雪,部分死脑筋的叛军被砍死,大部分守卫正堂的叛军立刻投靠了新主子,万众一心,沛然不可挡。
到了正堂,几刀劈了还在点验造册的小吏,机灵的叛军用火点了登记册,打开箱子,一人抓上几把财物就跑,提刀高呼:“杀贼平乱!”寻思趁乱跑出了节度使衙署,找个地点藏好财物,再提刀出来,找具死尸乱砍几刀,抹一身血后,回衙署看看风向,就是校尉见了,也要夸一声好汉子。
张允皋率众赶到正堂,几个贪婪的军士还在往怀里塞金银,“嗤”“嗤”“嗤”箭矢如雨,一腔子浓稠的猩血泼溅在那金银珠玉之上。
“陈镇,率一伙兄弟侦察衙署,布置警哨。”张允皋转过身环视众兄弟,赞道:“麻子兄弟不错,模仿王文颖的声音惟妙惟肖,快去寻马套车,十几箱财物众兄弟人人有份,但也要活着出了幽州才有福享用。”
众兄弟士气如虹,轰然应诺。
众兄弟都在衙署宿卫过,自然是熟门熟路,一刻后,寻了六十多匹战马,五辆马车,没奈何,只好将战马作挽马,装好财物,聚齐兄弟,就要出发。
陈镇冲了进来,嚎啕大哭,“五哥被叛军斩杀,头颅高悬在衙署正门外的旗杆上。”
张允皋听了,眼前一黑,摇摇欲倒。
扶着身边的麻子,张允皋定了定神,叹道:“将军不离阵上死,瓦罐难免井上破,老五命数如此,不能强求。”
正堂里针落可闻,好一会儿,张允皋声音冷得可怕,“将他的尸首和头颅用锦缎包裹,放在衙署前厅,待马车走后,一把火点了衙署,为他殉葬。”
陈镇本想带上五哥的尸首,一时也无言语,泪水侵满双眼,鼻子发酸,强忍心中悲痛,默默点头应了。
前面二十骑由麻子带队开道,张允皋自率二十骑居中策应,陈镇断后,路上遇到先前护送的家小,扶老携幼的,只得并作一支队伍,往城东的迎春门而去。
此时陈凌率前衙牙军冲出城北军营,王文颖正四散追击,城中大乱。
张允皋护着几百老幼接近迎春门,前面麻子回报,城门处刀枪闪亮,戒备森严,城门高高吊起,张允皋扫视队伍,紧蹙眉头,队伍老的老,小的小,还带着几大车财物,凭这两三百军士,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
幽州城东,迎春门。
麻子塞了一包金银给城门校尉,攀着交情,“刘校尉,杨志诚逐走了李载义,出城紧追不舍,谁想后院失火,王文颖在城内被众人推举为节度使,火烧衙署,满城大乱。”
麻子回头,扬鞭指向城中,但见节度使衙署烟火冲天,分外醒目。叹道:“惹不起,躲得起,某等只好护着家小到檀州,投奔雄武军使张仲武。”
刘校尉收了金银,麻子心中稍安,又好心提醒他,“嫂子和侄儿在家,大哥也该回家看看,唉,幽州不知谁做节度使?还要乱上多久?”
校尉一听,心神不定,急忙挥手下令,回头大喝:“开城门,放行!”
手下旅帅凑上前来:“杨定远有令,城门只开南北,这――”
“有好处,待会兄弟一起分了。那几名越骑面含杀气,你没瞧见他们手里拿的东西吗?他们出不去,我俩得先去见阎王。”校尉小声嘀咕了两句,朝旅帅使了个眼色。
黄桦手弩!旅帅打了个寒颤。
那几名越骑一直不动,待队伍出了城门半个时辰,麻子才拱手行礼:“多谢刘校尉,山水自有相逢处,今日的恩义某记下了。”
待几骑绝尘而去,刘校尉颇有些窝囊,威风凛凛地吼了一句:“关城门。”心里这才好受些。
刘校尉拿出一半金银,悄声吩咐旅帅:“兄弟们拿去分了,吩咐下去,城门一直未开过。”
思虑片刻,刘校尉道:“城中大乱,某带两旅军士,把弟兄们的家小接到城门处保护,如有胡说八道者,全家……”校尉撮手为刀,狠狠劈了一下。
北地早春苍茫的暮色,在料峭的寒风中更加沉重,一支队伍缓缓行进在驿道上,肩背锅碗棉被,牵着幼小的儿女,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齐膝的积雪,迈向茫茫未知的前路。
经过一个驿站,粮食驿马驿驴被张允皋征缴一空,凑起了一百五十名越骑,担负开道、断后、警卫、征集粮草等诸多事宜,中军是一百步卒跟前衙将士的家小。
张允皋明白,太和五年初春,幽州牙军逐帅,武威郡王已失了先机,眼下只有效刘玄德携新野民众渡江,用仁义聚拢人心,行军缓慢,打起火把,连夜赶路。
陈凌、陈平率两百多步卒冲出了幽州城,第二日上午就赶上了张允皋的队伍。
“张振威,虽说幽州大乱,杨志诚接报后,必然快马回城,几日就会平定骚乱,我们烧了衙署,剜了他的心头肉,侦骑四出,早晚会暴露我们的行踪,如何是好?”陈凌未有一丝合军的喜悦,忧心忡忡道。
并骑缓驰的张允皋眉头紧皱:“拖着兄弟们的家小,战又不能战,走又不能走,某也是束手无策。”
陈凌低头苦思,良久抬头道:“莫若张振威率一百越骑以开道为名,押着财物先往平州,某率将士家小转道檀州,托庇在雄武军使张仲武治下,他威名赫赫,贤明公正,刚由李节帅擢拔为檀州刺史兼雄武军使。”
“让某弃前衙将士家小不顾,允皋受大哥教诲,做不出这等事来,陈校尉,由你父子率一百越骑开道,将五车财物押往平州,此是军令!”张允皋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将陈平陈镇留下,也在情理之中,却让他父子一起押送财物,患难之中见真情,陈凌蒙此信任,心头热乎乎的:“张振威,还是留下陈平陈镇护卫将士家小。”
檀州在幽州东北,燕山山脉南麓,华北平原北缘,两地相距百里,就是积雪,道路难行,不过几日路程,如有雄武军的接应,较为安全,张允皋多拨了三十匹马给陈凌。
驿道旁叶掉光了的老树,在寒风中箕张着手臂,树枝上的点点积雪,如同穷汉破棉袄上扯出的棉絮。陈凌刀刻般的脸孔流露些依依不舍,临别一再殷殷叮嘱:“张振威,前路凶险莫测,不要再走驿道,应先派人告知雄武军使张仲武,有雄武军的接应,方是上策。”
张允皋鼻子有些发酸,眼眶湿热:“某记下了,陈大哥,珍重。”
陈凌回头一望,越骑护着马车轧轧远去,逐拱手道别:“张振威,珍重。”扬鞭轻抽,蹄飞溅雪,一骑白马在张允皋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张允皋猛地扯开雷霆般的嗓子,高歌为陈凌践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紫霓生……”
议事堂上,张允皋说到此处,已是泪眼朦胧,“我等托庇在张仲武麾下,他告知了你在桃花坞的行踪,得知你在募军,便带着家小赶到桃花坞,又担心你年少,受人摆布,决定隐姓埋名加入桃花镇军、祖山营……”
“陈大哥,贤齐认出你来,却不敢确定你现在的身份,一直是疑信掺半,陈大哥恕罪。”李贤齐拱手陪礼。
遭逢离乱,贤齐的心智胆识连我也赶不上了,张允皋暗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