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我的话来说,战争的过程是破坏、融合、与重建。
我从没有对生命抱有过崇敬的心态,正如我理解的那样,即便是残酷的战争也只是人类文明更替的程序。而那些被杀死的人、被摧毁的文明、则是自然界优胜劣汰的法则中的淘汰品。
无论是谁说的“从没有一次好的战争,和一次坏的和平。”,那也跟我没关系,我嗤之以鼻。我渴望战争,渴望全世界的人都因为战争而变成没人爱护的可怜虫,那样就再也没人以俯视的姿态向我投去厌弃的眼神,因为我是个孤儿。
我在六岁的时候进入了国内的一家孤儿院,在那里一直长到十三岁。以我还算清秀的容貌等到这个年龄还没被人领养,这绝对是一个怪异的现象。但这并不怨那些富有爱心夫妇,每当有人来领养孤儿,我都会又踢又打,将那些想领养自己的人赶跑。
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始终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自己刚记事的时候,那个女人搂着我哭了半天后就不见踪影了。我深深的记恨着那个给予我生命的女人,但是却又没一个人能代替那个女人在我心中的位置,所以我不愿意称呼一个陌生的女人――妈妈。
在孤儿院待的七年的时间里,孤僻、冷漠、骄傲、偏激、等等形容词不断的从大人们的嘴中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依旧我行我素。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94年的夏天,那是一个炎热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从集体宿舍出来后准备去上课。院长找到我将我带到办公室,向我介绍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之后又发生了预料之中的厮打,最后我还是被那个男人单手拎着带走了。
我撕心裂肺的冲院长大喊,求他将我从那个男人的手中救下来。可是他和那些阿姨们无动于衷,我恼了,我冲院长破口大骂。
那个男人将我带到火车站,买票坐火车,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我想着等下了车后趁着人多悄悄偷跑。但是到站后,我就彻底傻眼了,满车站的棕发大鼻子,一幢幢尖顶建筑物,那个男人竟然带我出国了!
94年的夏天,我到了俄罗斯,从此我有了三个家!
带我来俄罗斯的中年男人叫蒙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驻乌厄连维和部队的大校司令,他给了我一个家。这个家里面有个当教师的阿姨,还有个整天挂鼻涕的小屁孩――蒙格,一个小我一岁的男孩。
另一个家是建筑商苏克强给予我的,在这个家里面有个温顺的家庭主妇,还有一个大我两岁的女孩苏小曼。蒙山和苏克强让我喊他们干爹,我坚决不依,并且有几次离家逃跑,有一回我差一点就冻死在俄罗斯零下20度的大街上,当蒙山和苏克强从深夜的垃圾场里找到我后,我才感动的喊了一句“干爹”。
而最后一个家则是维和部队的军分区,我在这里跑步、锻炼、打枪。这里的士兵们拿我当玩具,教给我那个时候还不理解的军事技能。在每天的清晨,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都会在一群出操的士兵后面看到我那个矮小的身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2000年的初春。
公元2000年2月中旬,千禧年的钟声刚刚消散在耳际。白令海峡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零下二十几度的低温让降了一夜的雪花保存的完好。清晨时分,连接东角大学和乌厄连市区的柏油路上只有稀疏的几辆除雪车在工作。远远看去,它们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白色布匹上的几只蚂蚁,辛勤而很少为人所知。
白令海峡在俄罗斯最东部,是亚洲与美洲之间最为狭窄的海峡。乌厄连地处的位置被称为杰日尼奥夫角,它与北美的威尔士王子角遥相呼应,像两柄锋利的长剑般宣扬着各自不同的政治理念。
随着新年钟声的远去,东角大学迎来了她的又一个春天。东角大学是一所医学院校,其生物化学等专业在世界上享有盛名。各国的学子不远万里前来留学,希望能得到最好的医学类教育。这天是周末,从北冰洋吹来的寒风冻结了所有学生的求索热情,所以占地三千余亩的大校园在早晨显得格外冷清。
就在这万物俱静的时候,独特的东欧风格的校园大门缓缓打开,一辆小排量两厢长城汽车驶了出来。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盯着前面的雪地,脸上挂着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神色。
我在这所学校已经上了一年学,读的是口腔医学专业。去年的时候我才知道两位干爹和自己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是战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面突然涌起一股排斥的情绪。原因就是我死去的父亲不让我当兵,要我上学。我真应该去当兵的,那么多年的锻炼就这样白费了,大干爹的政委说我还没入伍就已经是一个兵尖子。
但是我、苏小曼、蒙格三个人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这所学校读书。
我和蒙格在同一个班级,因为我长时间不回家,所以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蒙格给我带过来的。算上这一个月,蒙格已经两个月没给我送钱了,这当然不是干爹没给我准备,而是蒙格用我的生活费买了一部新手机。
他经常领着一群学校里的小流氓嘲笑我,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浪费粮食的老鼠”。蒙格比我小一岁,我原谅他了,但是我会将那些小流氓揍成连他们的妈妈也认不出来的猪头模样。
尽管如此,我没有将这些事告诉那个脾气暴躁的大干爹。即便是告诉了也起不到根本性的作用,因为这些事会被那个异常护短的阿姨歪曲成我的“不安好心”。我没钱吃饭,这难不倒我,我去学校的餐厅里刷盘子,我一样能吃饱饭。
连续的遭遇让我萌生了一个打算,我要辍学,然后去打工,我想脱离这个生活环境,脱离他们,然后去创造自己的人生。他们对我来说就像是束缚我的绳索,让我不能追求自己的人生,他们给予我的恩情则是最有力的手段,如果我不听从干爹的安排,我就会被人视为“没良心”。没人能体会我的苦恼,大干爹和二干爹很关心我,但是他们这次也阻止不了我的决定。
离开他们,外面则是无限自由广阔的空间。十九岁,毕竟是一个充满斗志的年龄,我渴望一个人孤独的远行。
“今天跟我回家吧!”
苏小曼握着方向盘一脸希冀的神色看着我,从去年暑假开始,我已经半年多没和她回家了。不是我不愿意接受那个家庭的温暖,而是当我每一次看到苏小曼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情景,我心里面就会有一种刀割般的疼痛。
“我去福利院,你现在想回家的话,我就自己打车去。”
我头也不回的说道。
苏小曼对我那么客气,从某种角度可以理解成这是礼貌的行为。我讨厌她这种不冷不热的问候,我不愿意和她说那么多,毕竟我们也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我要辍学打工去。
“好吧!我先送你去福利院,明天下午再接你回学校。”
苏小曼说着将车子驶上一条柏油路,因为气温太低导致路面结冰,在上路的时候汽车的轮胎还打了两次滑。我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然后闭眼养神。对我来说,去福利院做义工和那些孤儿们在一起,我的心理上才能有一种平衡感。我在福利院可以很轻松的说话,可以和那些孤儿逗乐子,然后再放肆的大笑,在那里没人会给我脸色看,没人会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在那里我不会像是在“家”里那样有拘束感、压迫感。
俄罗斯平原广袤,大地上银装素裹,我和苏小曼驾车而行,倒有一种在云端中飞翔的错觉。今天早上蒙格给我一个黑纸袋子,让我安全的送回家,并威胁我不让我打开,否则的话就给我好看。
“小超,有些事我们是无法改变的,我们应该向前看,前面是无限光明的未来,你应该改变一下,改变一下自己处事的态度。”
路上几乎没什么行驶的车辆,苏小曼可以一边开车一边说话,我闭着眼正猜测着蒙格在耍什么心机根本就不理她。
“你看,我们大家都很爱你,你为什么要将自己封闭起来呢?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生活,等你毕业了我爸爸再给你找一个好工作,然后找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呵呵~。对吧,生活应该是美好的,你不要总是这个样子呀。”
“对!那是你爸爸,那是你的家。”
我冷淡的回了一句,在听到那个尖锐的名词时,我的眉毛忍不住紧紧的皱在一起。支起上臂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我已经不耐烦了。
苏小曼神经比较大条,她听不出来我的口气里面带着火药味,又道:“还有啊,你现在吃的、用的、穿的、都是我爸爸给你的,你不能总是这个态度对待他呀,毕竟――”
“停车!”
我蓦地一声大喊,从副驾驶座上一跃而起,然后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紧盯着苏小曼。
“什么?你说什么?”
苏小曼一脸惊愕的看着我。
“我说停车!我要下车!”
我状若癫狂的冲苏小曼大吼起来,也不管汽车在行驶中,伸手就拉车门的把手。苏小曼连忙在大路中间刹住车,我摔门而出,然后隔着车窗冲苏小曼吼道:“苏小曼,我告诉你!我何超不是吃白食的人,我欠你们的,我早晚会还上!”
“你居然敢和我说这样的话!你这个白眼狼!你以后别再进我家的门!”
我头也不回的沿着公路向前走,苏小曼摇开车窗对我歇斯底里的大喊着。北风吹在身上让我忍不住打个冷颤,我心里很憋屈,但是又无从说起。听到苏小曼说的话,就意味着从这一刻起,我解脱了。
这是一个三叉路口,路边就有一个中年交警在执勤。传闻说这名年过四十的交警曾经打过车臣战争,在战场上被打飞了半只胳膊,他退下来后就自告奋勇的当上了交警。
我和这个叫诺维奇的交警很熟,每次去福利院路过这里都要和他打个招呼。我愿意和流浪者分享同一支香烟、愿意在车站和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的谈理想、愿意和打过架的室友把酒言欢、但是我不愿意接受苏小曼所说的那种家庭温暖,那种在她口气中几乎是怜悯式的施舍。
“嗨!超,你去福利院吗?怎么又下车了?”
我听到诺维奇远远的和自己打招呼,就面带笑容的说道:“是啊――”
我刚说到这里,诺维奇突然脸色大变,惊叫道:“噢!上帝!”
于此同时,我听到身后传来汽车相撞的巨大声响。我急忙回头,只见一辆黑色沃尔沃从后面撞上了苏小曼驾驶的那辆淡红色长城。瘦小的两箱长城被巨大的沃尔沃撞出去几米远,后车厢整个凹了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车祸,并且出事的还是苏小曼的车子,在那一刻,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仿佛眼睛和自己开了个玩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