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借问谁家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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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日清晨,关宁军向蓟镇南进发。蓟镇部队仍然留守,保定总兵曹鸣雷则赶往三河协防。

    九千骑兵昼夜兼程,那六千步兵仍不免是要被落下的。未过未时,得报玉田已陷;袁崇焕随即下令军队转向三河方向。这等于浪费了大半天的时间。

    这晚,我们在沽河边宿营。

    次日十一月十五日,未到营州后屯卫,便得知建奴军队已经到了三河,击败了宣府总兵侯世禄;关宁军不得已,又转向西南的香河。

    靳枫阁忧心忡忡:“这可糟了……”

    “怎么?”我问。

    “三河已陷,侯总兵与三河本地驻军大约有万余,竟连两个时辰都不能抵挡,可见建奴军队人数相当之多。”

    我摇头:“未必人多,只是建奴一向打得很猛――更何况这一路来,敌军未到城下,便出迎投降的天朝将官,还少了么?这种情况下,士兵根本就没有斗志。”

    “你说的也未尝不是一个原因,侯总兵所辖部队连日奔波也是一个原因吧。”

    “建奴军队何尝又不是连日行军呢?”

    靳枫阁抿着薄薄嘴唇,摇摇头,郁郁不语。

    小歇时,靳枫阁照例拿出刻在木板上的京畿地图参详。奥沙蹲在他身后,递给我一块饼。我难以下咽,食不知味。

    “我想不通一点。”靳枫阁想了又想,终于在再次启程的时候,对我说。

    我与他相识多年,亲手教会他骑马――打仗弓射这种高难度的事情我就不指望他能够学会了――很是熟知他的脾气,想到什么一定要跟我说的。

    “建奴十三日晚离开蓟州地界,哨探得到的消息,就是我们在蓟镇外列队的时候,建奴大军已经越过冀州,奔向玉田――袁大人认为建奴是要逼近京城的,之所以取道玉田,也为的是这一带多沼泽,路难行。可没料到……这么快就能够从玉田折返,然后到达了三河……”

    “我也没想通这一点……建奴的行军速度,未免太快了一点。”

    “会不会建奴根本就是直接向东的?”

    “或者分兵了?”我提出另一种可能性。

    “分兵?”靳枫阁摇头:“皇太极未必有这么莽撞。若是相距不远,倒可以分兵,这可是两个方向啊,就算全骑兵无停顿不休息不睡觉,也要跑至少一天,万一遇到我大军,根本没法互相接应。”

    “也许皇太极根本认为我大明压根没有可能有如此多的兵力逐点防御。”

    靳枫阁显然很不高兴,“是,他应该知道我军压根拿不出那么多部队来――遵化三屯营一战,算上赵总兵,至少一万余人;蓟镇他们可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但是至少也是按照一万余人来计算的;三河万余,之后就是……”他猛地瞪大眼睛:“之后就是顺义了。”

    “来不及了。”我叹息:“就算我们从收到三河被攻消息之时开始奔援顺义,也一定赶不上的。”

    “那是自然,所以袁大人才命赶往香河。”

    我沉吟:“这么看,建奴很有可能分出了万余人从南面走。”

    未到香河,便知香河陷落,关宁军再次改变路线,继续往南,前往河西务。

    十五日,顺义陷落。

    十六日,关宁军到达河西务。

    ※※※※

    我们得到的情报是说,建奴在关内有熟悉京郊地形的汉人引路。除去破口之后急急忙忙投降的当地军官,最可疑便是闻香教的教徒了。

    出自蓟州的这个行迹一直相当可疑的教派,据说是有妖狐赠香,并以此立教。朝廷对此无力约束,或者说也觉得没有必要约束吧――当有更巨大直接的威胁就在不远的地区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这样一个低级的民间教派的形成和壮大。

    闻香教早期多以炼丹等修道修仙的手段开始流传,渐渐聚集了一定的财富,和教众。很难弄清王氏为何甘心做建奴的向导,似乎是因为皇太极许诺建奴大军不会对平民加以掠夺?可实际上,闻香教的骨干们,已经脱离了贫困的阶段,日子过的相当滋润。

    王启年露出鄙夷的神色:“这等汉奸,实在该死!”

    “标下也不敢确定。”我谨慎的说。之前没有任何报告说闻香教与建奴有联系,之所以我会来向上司报告,乃是因为奥沙在昨天发现了闻香教徒在建奴军中出现的痕迹。

    “我知道,没有具体线索的话,你不会来向我报告。”王启年丢下手中的旧衫。我进来的时候,他刚洗了澡,正在换衫。他不算是特别讲究的男人,辽东的男人们尤其是军人们,都不是特别爱洗澡,为此奥沙不知道鄙视过我们这些北方男人多少次了。在他尖刻的目光下,我成为一个在大多数粗鲁的军人中罕见的清爽男人。

    “是,大人。奥沙在建奴军队的宿营地发现了闻香教的标记。”我将有标记的物件呈上。

    王启年思忖了片刻:“这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建奴的宿营地。”

    “但是标下又考虑到,这件物事太完整了,简直就像是故意放在那里等我们去发现的。”

    “那又何必?”王启年蹙眉:“依照皇太极的谋略,他不需要玩这手。”

    我也同样困惑于这一点。皇太极自从即位以来,做的每一件事情、打的每一场仗,都显示了他的智谋超绝。如果说努尔哈赤不过是个幸运的莽夫,那么皇太极则完全是另一个类型的统帅。

    正确估计敌人的能力,以及尊重对手,是很有必要的。袁崇焕――或者说朝廷上下,对皇太极都没有一个正确的估量。身处深宫中的年轻皇帝不明白,他所面临的最大的敌人有多么危险;身居高位的阁臣们不了解,那些他们一向看不起的蛮夷,如今已经壮大到难以消灭。万岁爷和文武百官们看不起建奴,却没有人有能力确实可行的解决女真问题。

    所以,并不算是个优秀主帅的袁崇焕,成为了辽东的最高军事领导人。

    辽东的军人们,也很少有人能够正确评估建奴所能造成的伤害,当建奴军队进入喜峰口等处后,人们才开始惊惶。

    建奴破口的真正意义在于,皇太极了解到我大明军队的战力,大明的臣民则再一次经受了蛮族侵越长城的恐惧。

    ――抢了先手的皇太极,肯定不会满足于仅仅只是掠夺些人口牛马粮食回去。

    王启年喟叹:“又能如何呢?沿途各地的军队,基本上都是一战即溃,有些根本是当地官员开城投降,就算没有闻香教带路,也一定会有其他人的。”

    他带着证物去见了袁总制,回来的时候甚怒。

    “那个周文郁,实在居心叵测!”

    我很惊异,问道:“大人这么说是什么道理?”

    王启年哼了一声:“我去总制帐中,袁大人正与几位总兵、副总兵开会,周文郁的意见,总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真是不知所谓!”

    “嗯……他都说了些什么?”我随口问。

    他看看我,略一想,笑道:“你这家伙,别打听这些。”

    我做出小把戏被揭穿的表情,笑着告退了。

    ※※※※

    “有什么好东西?”

    “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么王副将为何觉得恼怒呢?”

    “噢,那是因为,周副总兵总是提出反对的意见。”

    “都说了什么?”

    “无甚特别。”奥沙判断一件事情是否“特别”的标准,总是令人琢磨不透。

    我白他一眼:“快说!”

    “周总兵说,我军应该再往前一点,驻扎在距此不远的张湾,距离通州、河西务都不远,粮草供应方便;然后派出哨探侦查,若贼军疲惫,我军便可乘机进攻;若贼军精壮,便趁夜奇袭,攻其不备。不论哪种,都可打击贼军。”

    我沉思:“似乎挺有道理,但是……”我瞧着奥沙,“其他人都说了些什么?”

    “其他总兵说,我军疲软,野战不能。总制说,建奴狡诈异常,蓟镇未攻绕走,如果皇太极在通州仍然绕过,不与我军正面对阵,而直接前往京城之下,那么京城上下必将恐慌之极。而我军追击不及,太被动了。”

    我点头:“总制考虑的也不失谨慎。京城百多年未遇险情,现在要是被建奴攻破……”我皱眉:建奴能够比几百年前西征席卷西夷的蒙古铁骑更凶猛吗?很难说。与蒙古血缘甚近渊源极深的女真人,或许继承了蒙古人血性中的剽悍。

    “总制又说,我军应该继续前行,直接到都城下,依靠城墙抵御贼军,才是上全之策。周副总兵则说,外镇军兵没有圣旨,不可进入京畿。总制说,事急从权,君上应当能够理解;若君上降罪,他也会一力承担。”

    “其实周副总兵倒也说的不错,只是我军连日急追,确实疲惫不堪,建奴虽说也同样疲惫,但有一点――很难保证他们确实会迎战。如果建奴仍然以蓟镇那时的方法,绕城而走,我军没有能力追击。而依照建奴进关的路线来看,一定是要攻到京城下的。据城而战,我军胜算更大一些。”

    “袁大人很胆小。”奥沙撇嘴。

    “袁大人是统帅,他需要考虑的问题比你我多得多。”

    “管那些做什么?”他不耐烦,“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要尽力弄废了他,总之不要让对手占什么便宜。如果你连对阵的念头都没有,又怎么会赢呢?”

    “你说的我明白,”我摸摸鼻子,苦笑道:“可惜两军长期敌对,需要考虑的问题就太多了,决不是打一次两次就能解决的。”

    “哼!”奥沙相当之不屑:“我就说他没胆!打蛇都还要打七寸呢,你不一次打怕他,他便总会想要看看是否还有便宜可占。”他的理论很是朴素,完全按照乡野村民打架的经验来说的。我知道他不算是什么悍匪之类的,当初他获罪被判流放的事件,是砍死了抢了他未婚妻的那家全家。

    我摇摇头:“大致上来说,你说的没错,可是你要记得,这事轮不到你我插嘴。”

    奥沙哼哼唧唧,“我也不过就是白说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