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朱由郴便同一位少年携手进来。朱由郴身量不高,比江桢矮了大半个头,那少年略高些,天庭饱满,双目有神,唯独菲薄双唇紧紧抿着,瞧上去颇有心事。
朱由郴瞧见他,道:“你今天跟我们出去打猎。去找眠儿把上个月得的两支佛朗机长铳拿来。”
江桢虽不知所以然,但依然是照令去找了眠儿。眠儿在库房厅里已是将东西准备好,江桢即刻捧了两只长红木盒子回来。朱由郴命他将盒子放在厅里长桌上,然后自己过去打开盒上铜锁。
那少年也过来瞧着,道:“这便是那种番邦火枪?”
“咱们大明也出火枪,我想瞧瞧跟我们使的火枪有什么不同,就找葡萄牙人买了两支。”朱由郴拿了竹子通条和铅丸往枪管里使劲杵,江桢实在不忍心看他那副笨拙样子——毕竟娇生惯养的少爷们摆弄不好兵器——就伸手拿了过来装弹。“四爷,枪药可不是这么装的。”
朱由郴也不以为意,只转头拿手臂勾了那少年脖子,笑嘻嘻道:“阿检,今天你可得好好表现,要是再输给我,你可羞也不羞!”
阿检少年老成,只笑了笑,倒是看了江桢几眼。江桢心想这少年一定也是非富即贵,朱由郴如此安排,一定别有深意。
转瞬江桢把两支枪都装上弹药,另放在桌上,朱由郴对他道:“这是我堂弟,你称他五爷便可。”
江桢行礼:“见过五爷。”
朱五微微颔首。
朱由郴皱眉:“西山怎的还没来?”
便听西山在厅外回道:“小人在。”
“好,先吃饭。”朱由郴拍拍手,进来几个清俊小厮将饭桌摆放好,又摆了一张小桌在边上。
“你跟西山也一起吃了。”朱由郴看了看屋内的琉璃嵌宝西洋自鸣钟,“刚到辰时,虽说等过去猎场是晚了点,不过也不差在这一时。”
厨房里早就准备好早点,小丫头子们手脚麻利的端上来,水晶虾饺、蟹肉烧麦、梅花烧饼、八宝蒸糕、四色水晶饼、荷叶珍珠糯米鸡,样样精致小巧,一碟只有三、四只。江桢本不是细致人,跟西山两个风卷残云般的吃完了。朱由郴与朱五都吃相斯文,两人都爱吃那水晶虾饺,用鱼翅汤送食。朱五道:“四哥家里偏偏有这么多好吃的,哪天也把大师傅借去我家使使。”
“也不能天天吃,不然还不得腻烦了?你平日早上吃的虽然好,但是不够精致。要知道,‘食不厌精’才是养生之道。”朱由郴说得老气横秋的,他一个十几岁少年,说什么养生之道……
“那正好把大师傅借去我家。”
“不干。”朱由郴回绝的干脆。
朱五也不恼,笑吟吟的道:“四哥又不疼我啦。”
“你羞不羞?又撒娇。你明年就要成亲啦,就是大人了,还是趁早在大哥面前多讨好点才是。”
“我家那个大哥……哼……”朱五皱眉:“他也太糊涂了点。”
朱由郴将手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你还怕说他么?你不是我们家里胆子最大的一个?就连……就连那个人都有些怕你呢。”
“行走江湖,安全第一。你知道我家里人多口杂,别的我倒是不怕,别带累你们兄弟失和,那个我可担待不起。”
正说着话,睇睇匆匆进来,“四爷,煜哥儿闹人呢,奶娘也没办法,您快去瞧瞧吧。”然后才给朱五行礼,“对不起,五爷,奴婢无礼,五爷莫怪。”
朱由郴忙起身,对兄弟道:“这孩子最近又长牙呢,脾气可不小。”
朱五道:“我也去瞧瞧煜哥儿去。”
二人去了内室,江桢方问道:“煜哥儿?那是什么人?”
西山道:“煜哥儿是四爷房里的小少爷,刚两岁。”
唔……那便是说,朱由郴十五岁便当爹了,也不算太离谱,大户人家男孩子本来就早知人事,只是没想到他已经是个父亲了……好像没听说过朱四爷有妻妾啊。
不多一会儿二人就出来了,朱五像是很好奇的样子,道:“小孩儿真是顶有趣的。”
“赶明儿你自己生一个,就知道有多好玩了。”
朱五终究年轻,脸一红,不说话了。
“一会儿咱们骑马去,我都安排好啦,先去顺义,过了晌午就能到,那边有个卫所,可以借几十个人跟着。”
“怎么借?”朱五不懂。
“有银子就行。咱们从京里也不能带太多人,不然你又没法跟大哥交代。”
朱五便点点头。
正说着,忽然只听平地里传来一阵沉闷隆隆滚雷声,由远及近,之后呼喇喇一声巨响,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又仿佛是在门外响起,屋内一应物事全都使劲摇晃。江桢反应极快,跳起来冲向朱家二位公子,西山在他肘上一托,低声道:“保护五爷!”他自己一把拉过朱由郴,护着向门外冲去。江桢见他如此,立即转去抓住朱五,带他出去。他身形高大,像母鸡护雏似的,极有安全感。
“去空地!”朱由郴大叫道。好在朱府豪阔,穿堂都留的极大,四个人都站在空地上,旁边丫头小厮管家健仆乱作一团。
朱由郴脸色苍白,跺脚道:“这帮子没出息的东西!还躲到屋檐下,可不是想快点死么?”西山便去将几个管家抓了出来,吼道:“四爷说了,不拘哪里,先找个空地站了,休要慌乱。”
好在也就只响了那么惊天动地的一声,漫天尘埃起了,将晨曦天色染得竟如黑夜般昏暗,众人耳中皆是嗡嗡乱响,说话都使劲儿的吼着,小厮们点起了灯笼,四下照亮。朱府建筑牢固,绕是如此,也倒了几面墙,塌了几间屋,砸死几个人。管家们待得震动稍停,便内外分别着统计人头,计算损失。
朱五惊魂未定,紧紧抓住朱由郴不放手,面如金纸,呼吸急促。朱由郴叫他:“阿检!阿检!”他只瞪大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朱由郴叹气,对西山道:“你去后面看看睇睇她们可有事。”
江桢奇怪的看他一眼:他居然似乎对儿子漠不关心。西山正要去后院,妙玉慌张走出来,远远瞧见朱由郴,道:“四爷,四爷!”女孩子声量小,朱由郴没听见。江桢走到她跟前,大声道:“四爷现在听不见。”
妙玉吓了一跳,“噢,知道了,谢谢江大人。”
“后面——”他指了指内庭,“你们都好吗?四爷叫问你们有没有事。”
“都很好,就是几个小丫头子乱跑,被房顶掉下来的瓦片砸着了。还有一个倒在鱼缸里淹的半死。”妙玉心不在焉的道。
“煜哥儿呢?”
“小少爷自然没有事的。”一面已经走到朱由郴跟前。朱由郴不耐烦的道:“你说什么呢?我听不见。”
所有的人都扯着嗓子吼来吼去,大部分人还在乱嗡嗡的,没头苍蝇一样晕头转向。半响,朱五忽然跳起来,道:“我得去看看大哥怎么了。”
“你等等,”朱由郴拉住他,“我叫人送你去,现在外面一定很乱,你要小心些才是。”转头道:“江桢、西山,你们去外面叫上信字队的人,送五爷去东华门。”
西山应了,二人自去送朱五爷。
朱府的护卫队分为“礼、义、廉、信、忠、孝”六队,人数各异,信字队有二十四人,伤了三人,一行人骑了高头大马出门向北,绕去东华门。
一路上见满街男妇惶乱疾走,有的叫“天变啦,要亡啦!”,有的哭喊着不知所云,更有人蓬头跣足狂奔不已。朱府在大明门与崇文门之间偏北,未到东安门,街道两边檐瓦掉落无数,衣物凌乱飘得满街都是。朱五心里着慌,赶着马匹疾走,偏偏路上男妇都惶乱一团,挡着道儿。朱五拿鞭子狠狠抽下去,路人吃痛,却仰着头并不走避。
江桢忙上前道:“五爷稍安勿躁。”叫了几个信字队的下马,拿了哨棒在前面撵走路人,口中道:“没看见爷们要赶路么?”这周围都是富贵人家,主人们自然不会随便跑出来,多是各府的下人们四处打探消息,也是懂规矩的,有机灵的便让到路边站着。
朱五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只狠命的抽打马臀。江桢是军人,十分惜马,见他坐骑不过是养的肥了点,却是匹好马,心里不觉得可惜起来。
一路无事,少顷行到东华门,朱五偏腿下马,也不理会江桢和西山,径直去到门前唤守卫开门。哪知今日守卫都不知做什么去了,叫了半天也无人答应。朱五只气得跳脚:“这些混账奴才!”
江桢先前听得说送五爷到东华门,心里隐隐便有些猜到五爷身份,这会子见他行事言语,更加笃定了。上前躬身行礼道:“王爷莫着急,待小人叫门。”他声音洪亮,跟少年朱五的声量不能相比。“守卫何在?快些开门,信王回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