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瓜田劳动,他们简直与周围生产队里的社员差不多,又唱又闹,甚至粗鲁地开“性”玩笑。这在“文革”前,是谁都不敢这么想的呀!堂堂的专员也在场呀!
住在校部的田代表是否知道这几个“戴帽者”在享乐呢?真是最新的阶级斗争动向!是的,近日他有点忧郁焦急,原因之一,即这四个已进行了发动的“敌人”,为什么没有按阶级斗争的规律互相开展斗争?应该是人整人、狗咬狗,各人为了维护自己而撕咬对方的血肉。荒凉山岗割草头,穷鬼杀饿鬼,就看谁的刀子快呀!然如今,带着血腥气的小报告一个也没来,按兵不动吗?静观情况变化吗?真他娘的是不是闯了阶级调和的鬼哟。
田代表的大名叫田苦根,43岁,是五代贫农家庭出身,解放后翻了身,读了书,入了伍,不算快也不算慢地在军队里慢慢当上了中层干部,并在他那农民意识里,逐步从实践中形成了一整套的、活学活用的、上人生“进步”阶梯的个人秘诀。开始,他只是在各项运动中悟出报纸上讲的真理――阶级斗争“一天不抓,敌人捣乱;两天不抓,敌人翻天;长久不抓,人民江山危险。”“不抓阶级敌人晕头转向,抓了阶级敌人心明眼亮。”工作中也确实如此,即使有什么差错,斗争的大方向永远是正确的。接着,他又像道士修道似地慢慢悟出,这阶级斗争还与自己提升有切身的、不可分离的关系。每每,他抓住这个纲,不仅工作上去了,地位也上去了。何乐而不为!又是正面形象,又是步步云梯!当然,要“云梯”稳稳当当,从不闪失。这,他直到最近,才在脑门心总结了完整的一套。
应该说,这一套来之不易,是存在决定了他的意识。他开始当兵,到当班长,当排长,直到当连指导员,并没这一套。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一心一意身体力行“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对权力欲,对凡不符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东西,是充满热情反对的,是想用阶级斗争这个武器去清除的。老人家发动群众搞“文化大革命”,他开头也认为是为了清除腐败,铲掉特权。只是到后来,怎么说,随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和平时代的、“阶级斗争”的大潮流,特别是“文革”进入深层后,使他彻底改变过去残留的一点纯朴观点,慢慢摸到这中间有个飞黄腾达的窍,犹如他在会上一面义正辞严批判“入党做官论”,一面在心里窃骂:“哪个不是先入党才做官的!那些有权的大官――谁又不是党员!真是脱了裤子放屁,还不让听响!”于是他那套“三段搭梯进步法”,就这么在心里出台了:一曰嗅气候。为甚叫“嗅”,不叫看呢?他认为光看,是表面化,等你看到了,已来不及了。而“嗅”,是新的阶级斗争还没有出现前,就要闻出点道道,早准备,早架势,尔后才能捷足先登,抢不到头功也至少抢个二功;二曰,抓垫脚铁板。为什么不抓垫脚石头,而抓铁板呢?即阶级斗争的对象――要抓准,抓狠,抓死!石头有时滑,搞得不好会让自己摔一跤,而铁板踩上去又平又稳,是垫自己上升的好材料;三曰押宝,要押上次“宝”的反“宝”。这是什么意思?即第一次赌天牌,第二次就要赌地牌。纵观中国几十年的阶级斗争,他概括出:阶级斗争的老路不能走,老皇历不能翻:土改时,斗争对象是地富;三反、五反、反右、反右倾……对象就不是地富,特别是这次“文化大革命”,谁料得到――对象竟是许多老革命!如果把宝还押在过去运动的对象上,那不就落水成了输家?好在田代表有“嗅”的天性,“抓”的敏感,这次史无前例,他的三段式的最后一招,恰恰打在他的上级――一个常常赞扬彭老总的老团长的要害部位,才几个回合,就使他踏着铁板云梯,从营副教导员一跳而成为营教导员,紧接着,部队又委派他为本地区军宣队的主要成员之一。本地区革委会便请他来做干校副政委,兼任知识分子成堆的第三连指导员。希望他能把这些总改造不好的知识分子,以及一些“戴帽”文化人,好好肃整一下,最好能挖出个什么惊人的东西,或写出个能让中央“文革”、省革委会批转的典型材料。
田苦根也有志于此,甚想趁批“林副统帅”的东风,把自己抓阶级斗争的能耐显示显示。他撒下了几副网,其中一网罩着西瓜地的四条“死老虎”,很想从这“死老虎”中赶出个活老虎来。这也不是不可能――李德复这苕作家,脑子总喜无边际的幻想、瞎想、胡编八编……能不在这风口浪尖上冒个问题?K原是地区专员,与本地军分区常联系,林彪“带枪的刘邓路线”,他总沾了点腥?而R造反派,原就爱引林彪语录,一背一大串,至少也是个林家的小孝子贤孙。至于H,其档案就记载,是个专保自己揭露别人的“大王”,一压一挤,他能沉默?就是现编――他也能编个上纲上线的……可不知是河道弯弯曲曲,还是自己的船没有撑好,明明有鱼的地方硬不冒水泡。本来,他预计瓜地的牛鬼蛇神这几日要到他办公室洗刷自己和出击一个草棚下的同类。奇呀,一过去了,就没来……是么回事?未必阶级斗争失灵了?
这天,田代表下意识地望望窗外,又端起窗台上他带来的军用望远镜,只一瞄,发现H正满头大汗,朝自己的方位跑来。有经验的军代表揉着手心,咬着嘴唇笑了。
H能人精仔跑到校部来干什么呢?原来,瓜地的瓜,被四条黑汉子摆治得漂漂亮亮,特别是瓜棚门口遮荫藤架上的瓜,是H用本地葫芦与日本无籽瓜嫁接而成的,其形又像冬瓜,又像枕头,还带了点舞蹈女演员的三围曲线,美得俏,美得妙,我曾是大学外语系毕业生,就给其取了个既好听又流畅的名字:“喀啦莎”(a)。一次,田代表和干校的几个领导巡视到此,在窝棚门前尝新,指着遮荫藤下晃头晃脑的瓜问:“什么品种?”
H顺口而出:“喀啦莎。”
“是我嫁接的新品种。”能人精仔解释了一番,最后暴露:“是组长取的外国名。”
“崇洋媚外!”田代表皱起了眉头,把我喊来:“这瓜是在中国土地上长的,怎么取个外国名?你看农场苹果园的品种,叫国光、红光、大国光、大红光……又响亮,又长中国人的志气!你呀,思想为么子总解决不了呢!”
“田代表,”我口气非常尊重他,“这可是伟大革命导师列宁故乡的语言。”
“列宁故乡的语言?”
“是的,就是俄罗斯的语言。最近校部发给我们学习的一、二、三、四册《列宁选集》,是用这种伟大的语言写成的。客啦莎的中文意思是美丽。我想,我们在五七干校改造,劳动是美丽的,学习是美丽的,种出来的瓜也是美丽的……”
田代表没吭声了。
我这回总算用上了我编故事的天才,虽然捏了把汗。
一日,四条黑汉,按照田代表指示,两人推一车早熟瓜,另两人各挑一担喀啦莎,要往校部送,为的是给第二天召开的批判林彪大会的领导和各连队的发言人解渴。本来,我安排:K“当权派”和H权威拉车,我和R司令挑担子。尽管现在我们四个人“跛子不比瞎子美”,平起平坐,但我考虑:K年纪大一点,过去总是自己的上级,派活一贯给轻省点的;H腰有伤,运动初期又是他先揭发了自己,若派重活,怕别人怀疑报复,故一直发扬他干技术活的长处。搞运输嘛,就叫他和“当权派”用车子,是事先配好了的;而派R司令挑瓜,一因他年轻,二因司令只注意路线对不对,干点重活倒不在乎。至于自己,尽管是个黑帮组长,但大小算个“领导”,挑重担子是完全应该。可哪晓得,这日“当权派”偏不拉车,非挑担子不可,说自己年轻时一担能挑二百斤,如今老底子还有点;再是毛主席讲了,有些干部为什么会受群众批判呢?是官做大了,自己以为了不起,不平等待人,严重脱离群众……所以,这次挑担子,他想用实际行动响应毛主席的教导。有么办法?我只好把自己挑的那担喀啦莎,让给K承担。这样,我们拉的拉,挑的挑,在过一座没栏杆、摇摇晃晃的木筒“快活桥”时,H忽然讲起田代表问我――“喀啦莎”为什么叫“喀啦莎”?我则用“列宁故乡语言”把田代表顶到墙上不能再指示的笑话,R司令顿时仰首哈哈大笑,K当权派忍不住“嘿嘿”小笑,当事人我和H也忘乎所以格格直笑。唉,黑帮们天生不能乐,一乐便生悲。就在此刻,“当权派”脚下一滑,筐里面瓜一滚,重心一歪,老天爷不管你K曾是什么官,将他滚下了河。我这个旱鸭子这时真苕了,尽管过去在自己书中写过下河甚至下海救人的英雄,自己却没那个不顾一切为人牺牲的精神,只是惶惶无主地、焦急地、歇斯底里地大喊:“救人啊,救人啊!”H呢?狗爬式的游泳他是会几下,可让他从三米高的桥上往下跳,一是胆怯,怕自己老本也赔进去;二觉得救的是“走资派”,不是革命干部或工农兵,即使费了吃奶的劲,也不会得到么表扬;三这个K,K专员,我H过去工作那么卖劲,为什么不提拔我?我在运动一开始就那么积极,提供炮弹,为什么不放过我?我如今还能舍命救你吗?那不太亏了我?当然,能人精仔也不想“当权派”淹死,便对我说:“我到校部报告去!”边跑边回头地一颠一颠地去了。而R司令却把担子一丢,骂骂咧咧地:“呆啥?作家,苕家,还不下桥喊人!”一头扎下水,朝K扑去。
这,读者诸君,算不算是在阶级斗争的风浪中经受考验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