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棚门柱和横额一贴这三细条红纸,与地里的一片秋瓜苗相映,真有几分生气。
R司令此次没心思在对联里挖掘政治问题了,反称赞我老李的字苍劲有力。
就在这春风徐徐吹上料礓瓜岗没几天,校部田代表连着给我们布置学习任务,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元旦社论,就叫我们学了二十三次,每次都让我们深刻领会:今年全党全民要进行一次思想和政治路线方面的教育,教育,再教育。只要是再教育,我们几个就悟出:按常规,得有批判对象。我们虽是关进笼里的“老虎”,在此时是不是要牵出来回回火呢?接着,田代表又布置我们“早请示,晚汇报”背诵早已背得烂熟的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这就使我们更紧张了,很可能又有相当一级的人物落进阶级斗争的网。只要如此,肯定上挂下联,一下联,我们便会再作一次寒冬落叶,一会儿飘向乌云滚滚的空中,一会儿又落进万丈深渊……
正如我们所料,一日,我回校部打饭,连部通讯员小姜通知我――瓜组全体学员下午返校,有重要文件传达。
当我们忐忑不安地、匆匆地来到干校“干打垒”礼堂――终于得知:林彪于去年9月13日叛国投敌,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尽管这是最后一次内部的、给“戴帽”人的传达,报纸对此却未公开报道。因此,传达文件的校部领导之一――田代表反复强调:要保密,泄密者罪加一等。同时号召大家一面批判他过去口口声声颂扬的副统帅林彪,一面要揭发本地区、本校的“小林彪”。把上上下下的、大大小小的“林彪”批倒批臭。我们四人边听边出汗。过去,我们没一个有资格能与林彪、甚至林彪的部属联系,但现在都可能是“副统帅”的“下层基础”、“孝子贤孙”。
会后,田代表把胆小悠悠颤的我留下,单独开“小灶”,个别启发教育:“老李,文件听清楚了吧?”
我直点头。
“与阶级敌人斗,思想得进入前沿阵地。”
我继续点头,只是想:我原来就是阶级敌人,这……不乱了套?
“你那小小瓜棚,不是真空,听到‘枪炮声’了吗?”
我不好点头了,这枪炮声可不是随便听的呀!
“上面一阵风,下面一层浪,林彪要复辟,总有人帮腔……”田代表是编这种政治顺口溜的天才,“你说说,你那儿谁帮腔了?”
我更不好点头了,吭吭叽叽地,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田代表有点躁了,在原地踱了几步,忽地偏着头问:“老李,你知道,组织上为什么任命你当瓜棚小组的组长?”
“明白……明白。”
“明白什么?是要你立功赎罪呀,现在时机到了,你怎么按兵不动?”
我眨巴着眼,“按兵”不“按兵”,都不知怎么说。我知道,田代表是那种“宜将‘全’勇追穷寇”、总让别人提着心过日子的性格。今天,我注定要倒霉了,就是用自己编小说的快速法,恐怕也编不出田代表需要的东西。尽管我是多么想立功赎罪呀!
“R放了些什么?他过去跟林彪……不,跟林贼不是跟得最紧……张口就是林的语录……什么‘完蛋就完蛋’的……”
我万万没想到,田代表一下子把副统帅喊成贼,且喊得挺顺溜……而自己,不知么搞的,是不是又来了文人脾气,竟有点同情起林彪来。难怪人们老批判自己立场不稳。
“K这个老家伙么样?他是个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货,过去不总把林贼的‘8?9重要讲话’……不,‘8?9反动宣言’……当经念么?”
我心想:你才把“8?9讲话”当经念……在一次学习报告会上,你还说“这是对毛泽东思想的最新发展”……
“喂,么搞的?怎么一杠子也打不出一个屁!对了,那个伪善的H……你总该揭吧?你到这地步,不是有他一份功劳么?你不供他,他供你!‘你不斗他,他斗你’”,田代表又不自觉地顺口用了句林彪语录,“阶级斗争么?你为什么老不懂?”
我就是对此老不懂!大学毕业的我,成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我,在这一点上弱智,硬比不上只上了初中的田代表。
田代表批了我两小时,让我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出汗。我耷拉着一副“文革”锻炼出来的哭丧脸,态度好得不能再好了,却没放出一个违背良心的、自己臭自己的臭屁。“绿三角”捕青蛙的情景总在我眼前闪来闪去。最后,田代表只好点着我的鼻子说:“加强阶级斗争观念,带着政治感情回忆,务必挖出你们那儿的定时炸弹。否则,你就是知情不报,你本身就有问题,甚至有大问题!”
田代表让他烧开的开水一直开着,只是把水壶从这个火炉提到那个火炉上。
傍晚,我怏怏地回到瓜棚。瓜棚的三位当然知道田代表为什么留我,也不知这把悬起的刀落到他们之间谁的头上。我一回去,都在看我的脸色。H立刻递上一杯开水,看我接不接,我一接,他放心了――这回,可能不会斗他……K靠着墙还在学语录《阶级斗争》这一章,问我:“组长,校部传达的文件,要不要讨论?”
“要。田代表还要求作记录,他要检查。”
K点点头,在考虑发言提纲了。“文革”中,他最大的教训是,开会得写发言稿,并存底,照着念。否则斗起来,过去你没有说的也说你讲了,辩也辩不清。
R司令这时没吭声,他似乎一直在想:这个最最最忠于毛主席的接班人怎么会背叛党呢?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解释不通。他过去最赞成“怀疑一切”的理论,但从没有怀疑过“林副统帅”呀!世界就是这么颠来倒去的么?
这晚,打来的晚饭,大伙儿破天荒的、第一次剩了一大半。
夜里,我们四个“牛鬼蛇神”都没睡稳。平常鼾声如雷的“走资派”熄了火,磨牙最凶的司令也悄
然无声。
我们在忧国忧民还是忧自己?瓜棚外一轮春月,带着迷迷糊糊的一轮月晕……这日子,连挨整有时也挨得不明不白啊。
天气越来越暖和,秋瓜苗一天一个样,由芽乳黄到淡淡绿,逐渐变成一望一片耀眼的翠明绿。为压瓜蔓,促其早开花早结果,在我的带领下,每天中午,日头最猛的时候,四个“戴帽”分子打着赤膊,戴着搭头帽,拿着弯弯铲,沿着一兜兜瓜藤,边理顺边压土……个个背脊晒得油光水滑、黑不溜秋,即使大雨倾盆泼下来,也沾不上。皮肤较白的K,成了我们中间的第一个非洲人,连脸上的皱纹都是乌的。莫看他是“当权派”,多年来养尊处优,却不叫一声苦,反说:“下放劳动嘛,就是要锻炼,要改造。有好处,有好处。”
R司令却不以为然,冲着我喊:“作家,苕作家,你是在炼油,还是在烤烧饼?不能早上干,中午歇着?”
“我不想早上干?你问问H权威。”我说。
“H,啥黑权威,懂个屁。”
“我不懂?”能人精仔H反唇相讥,“这可不是打倒谁,举拳头就行了,不信,你试试。瓜藤早上特脆,特别是藤尖、蔓顶,一碰就断,那还结得了瓜?到时候,上面查起来,说你有意破坏生产,R常委,你担当得了么?”
一句“R常委”,搞得司令火毛燎燥的,过去这么喊还差不多。这会儿却是听着心痛。他终于吞了。他明白:H这人精仔只怕上级,哪怕比他只大一厘米的官,他都怕。只要是和他平起平坐,他就不把你当回事。
也就在这段校部闭门集中批林彪、西瓜田正忙的时刻,田代表隔三差五的――一会儿派通讯员来喊K回校部,一会儿呼H,一会儿又叫R……叫谁谁心里都吊着一个桶:该不是又轮到自己做靶子了?人活到这份上,像是块烂不溜筋的抹布,哪儿脏就哪儿擦。不过,靶子暂时还没有安到西瓜地。田代表启发教训我的那番话,是不是只吓唬吓唬便罢了呢?
这天,四位“受审”汉子正在烈日下劳动,忽然,H喊了声:“组长,快过来。”
我过去一瞄,只见能人精仔手里提起根瓜藤,藤尖端有一花苞,苞下结有小拇指大的一个小瓜,可挨着瓜的嫩藤基本已断,只留些许藤皮筋丝牵连着……
“地老虎,地老虎!”H继续向我喊,“学名叫土蚕。这家伙专爱吸嫩瓜尖的浆汁,不除掉,不等西瓜开花就宰了瓜的命……”
“么办?”K、R这时也奔了过来。我们在爱护自己的劳动果实上始终天然一致。
我摆了下“内行”的架子:“一、得向田代表汇报;二、到校部仓库要两块麻油香饼,磨成细沫,等日头落山,每棵瓜前,洒一小勺;三、半夜后,我们起来,端着脸盆,打着手电、马灯,棵棵瓜前照照。地老虎是个昼伏夜出的害人精,此时,闻着麻饼香味,肯定出来吃食,我们就一条一条地逮着往盆里丢,不说一网打尽,至少消灭个八九不离十,你们没来之前,头一茬春瓜也遭地老虎摧残,我带孩子们就这么干的……”
大家一致赞成我的办法,我除让K留守瓜棚外,带着两个组员立即赶回校部,一面向田代表报告,一面领得香饼,磨好,还到小卖部买了几筒新电池,打了两斤晚上点马灯的煤油。
一切准备停当,半夜零点,我把大家喊了起来,兵分两路:H与K一组,我与R司令一组,展开了歼灭地老虎的劳动竞赛。
如果地老虎不咬瓜秧尖,不吸瓜的血,从表面看,它像一个体态丰满的、甚有风韵的少妇:穿着悠绿绿的旗袍,温温顺顺地爬走姿态,细腻溜溜的柔光皮肤,一步一回顾的、情兮兮的神气……还真逗人哩!可谁知它那张细细的嘴竟那么厉害,就这么轻轻一吻,爱情的杀手呀,丧了瓜的一生!我边捉土蚕,边从接触土蚕软和的体感――想到和某些人握手的手感。手是那么美,那么温柔,握起来是那么舒服,可往往就是那双手扼着了咽喉……自己现在每天的呼吸不都感到十分困难么?
“‘当权派’,你们抓了几条‘俘虏’?”R司令在大声吆喝,荒野里顿时传来声声回响……
“十四条!”H能人精仔得意地叫着。
“我不信。”
“不信你过来数。”K活跃起来。
“你他妈的H黑权威肯定留了一手……”R司令跑过去了。一会儿,蹦回来,对我说:“苕作家,学到点,把灯放到后面,一放前,地老虎就土行孙似的钻土了。”
三十亩瓜,六小时奋战,到天放鱼肚白时,整整逮了满满四脸盆绿花花的地老虎。累是累了,但大家挺兴奋。脸盆、马灯一放,有的朝田坎一坐,有的干脆躺倒……什么造反派、当权派、黑帮、反动权威,像一下子没有了名份和界线;什么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人与人的过不去,也一下子无踪无影了。
也许每个人脑子里的哨兵此时下班了,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睡在田坎上的R司令在舞动双腿,忽地冒出一句:“嗨,伙计们,我们在捉地老虎。可晓得啵,有人在……”他翻身坐起,点了点我,“在捉你!”
“什么?”我眼睛真眨。
“捉你这个‘苕作家’……嘿嘿!”
就这一句,把大家拉回了现实。
“谁捉我?”
“我说你是个苕作家嘛,还不清楚?田代表!怎么,你不信,你别鼓着眼望到我,就是他!前天,他叫小姜喊我回校部汇报思想,实际上是叫我揭你,至少把你揭成咱们连的小林彪……他说,你毒草读得多,又爱胡思乱想,立场从没有端正过,不抓你抓谁?”
“可他……”我吞吞吐吐地,“前些时也要我揭你啊……还揭老H、老K……”
能人精仔一下抓住我的肩膀:“你揭了没有?”
“我揭不出,挨了他一顿批!”
H咬着牙:“他不也动员了我……害得我这两日不知该么办?”又问K,“‘当权派’,动员了你啵?”
“当权派”唔唔两声,眼睛直翻。
“你说?,死不改悔的。”R司令一步蹦起来,拿出了斗走资派的架式。
“说嘛,K专员。”我竟像过去那么喊他……
“我……”这个有几十年政治斗争经验的老专员却犹豫不决。此刻,他内心在激烈斗争:说不说呢?说不说呢?是的,自己虽与这几个“分子”同住牛棚,但身份毕竟不一样。毕竟是三八式的老共产党员,毕竟受了党三十多年的教育,毕竟有较高党性的、高级干部的觉悟。不管自己如何讨厌这个姓田的军代表,不管这个姓田的革命资历比自己相差如地球与火星那么远,他总代表了一级党组织,他的话就得听,得服从,十二万分反感也得服从。田代表是动员自己揭发此地的几个“分子”,但叫保密,甚至会说:“这个你懂,拿党性保证,这是党的铁的纪律。”
是啊,是党性,是党的铁的纪律!就如被打倒的头号“走资派”刘少奇著的《论党员自我修养》中讲的那样。可这种神圣的东西,他信奉了几十年,自觉地、无条件地执行了几十年,为什么在这次空前的、伟大的运动中,骤然跌价,不起作用了呢?到底什么是真党性?谁个又真正代表党?真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一直叫他迷迷糊糊,怎么学雄文四卷也解不开心中的疙瘩。特别联想自己,就似一个骑飞马的人,在快速奔跑时忽的摔下。太突然了,太意外了啊!一个雇农出身的人,一个从地道战里杀鬼子抗日的战士,一个忠心耿耿跟随党干革命、搞建设的干部,怎么会一夜之间质变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主席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呢?自己深刻反省过,用语录对照过:是有错误,甚至有严重错误,特别近几年,官大了,思想不那么纯了,图享受,贪大功,灵魂深处,想爬到更高的位置。故在反右、反右倾、小四清、大四清中,自己悄悄地、表面上是光明正大地抛出几个战友和部下,牺牲几条阶级斗争的政治生命,创造几个抓阶级斗争促生产的成功典型,使自己从一个阶梯稳稳当当地登上另一个阶梯……只此而已啊,至于想推翻培养自己的党,打倒给自己那么多权力和利益的社会,是根本没有的事,完完全全地无中生有!可现在,这世界否定了自己的一切,连把当年抗日、打反动派――也说成是投机,甚至升华到有叛变嫌疑……若不承认,就是狡辩,就是“党教育了你数十年,连一滴嘎党性都没有”,是“典型的混入党内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总之,给你这个三八式老革命眼里揉沙,心窝楔钉,脑门抹粪,叫你抬不起头,伸不直腰……就连亲生儿子都要剥自己灵魂的皮,自个还装什么正经?还坚持什么谁也不坚持的“原则”?拉倒吧!和此时此地的三个“分子”没啥区别,如今都是共和国的天涯沦落人……血一般乌,皮肤一般黑,无啥可保留!!于是,他深深吐一口气,像获得一次解脱,向三位“同仁”猛一点头,说:“是的,田代表也动员了我。我说,未经调查、研究、落实,不宜这么办。”
“官话少放!”R司令吼着冷笑一声:“我只问你,当权派,你揭了我们没有?”
“凭党性,”K又下意识提到这个对他毫无意义的、已无约束力的党性,平静地说:“我怎么会做这等事!”
“够朋友!咱们四个够朋友,都没有钻他的鬼圈圈。”司令直拍我的肩,“怎样,这回咱们算走到一起来了吧!”
“走到一起来了,一起来了。”大伙摇头,点头,真是无限感慨。春风已度玉门关了!
“他妈的,以后他说得口吐莲花现,老子也只当放狗屁!”
“他一篙子打了一船人,是想叫大伙落水,他在岸边看猴戏!”
“对这号总给别人挖坑的角色,睡觉都得睁一只眼!”
“对对对。”
“临行喝妈一碗酒……”R常委情不自禁地唱起《红灯记》。
田代表万万没想到――我们四个“戴帽”的,互不相容的冤家,竟在这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建立了一致对他的统一战线。又因我们对地老虎消灭得干净,瓜势越长越好,田代表还在一次连队大会上进行了表扬,说这是抓革命、促生产,是抓住了批林这个纲的结果。当然,这只是对这个集体而说的;对集体中的每一个――他还是老看法,老办法。他就不相信阶级斗争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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