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自己灰心懒意、混混糊糊过日子的时候,一天清晨,我从瓜棚里出来,刚伸了个懒腰,忽然听到左边“噼叭”一声炸耳的响鞭,接着一群绵羊“轰轰轰”地从瓜棚前奔过。我知道这是岗那边某大军区“五•七干校”里的羊。往日牧羊人从没起这么早。今天,他怎么积极啦,放羊儿出来吃露水草了。我定睛一瞄,哟,换了个牧羊人,过去是个中年的胡子汉,现在却是个白发老头。这老头,紫膛脸,剑峰眉;一双军人特有的鹰隼似的发光的眼睛,一张有厚厚双唇的、轮廓鲜明的嘴;新理的平头,刮得很干净的下巴,满脸似刀刻的粗线条皱纹;上身是白粗布衬衫,下身是绿军装;肩上斜背着草帽,脚踏一双多耳草鞋……猛一看,正正堂堂,十分精神!可惜的是,他脚有点跛,走起来一歪一歪。望他远去的挪步吃力的背影,我不禁叹口气:这老同志,不知犯了什么法,腿已跛了,还要他牧羊……
以后,每天清晨五点,老头准时赶羊从我这儿过,鞭子总是那么炸耳,赶路总是那么匆忙,人总是那么精神!像有一种无形的感染和力量,把我已养成的早睡习气给搞掉了。也不知为什么,我早上要是不起来看他从门前过,心里就像缺点啥。一天,他们干校的一个经常来玩的小战士找我买瓜,我向他打听:“你们新派来的这个羊倌,原是干啥的?”
“你猜?”
“搞后勤工作?”
他摇头。
“军垦农场的?”
他摇头,神秘地竖起大拇指:“是个老将军!”
“将军?”
“可不,身经百战的将军!”又悄悄地:“你保密啵?”
“保密?”
小战士把老头的名字一说,我吓了一跳:“是他,他呀!”这可是个经过万里长征的老革命。如今,掰开手指头数,全国能有几个?想当年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他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呀,可现在,指挥百来只羊……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战士告诉我,1967年,将军因不同意当时的搞法,被打成“二月逆流”的“军内一小撮”,送到这儿劳动改造。校部知道他小时当过放羊娃,就再让他拿起赶羊鞭。他没拒绝,来的第二天便正式“上任”了。
我一面听小战士述说,一面?望瓜棚对面的山峦。绿茵茵的山上,一群奔走的绵羊,像块飘忽的白云,在坡上坡下不断地移动。那个戴着草帽、穿着白衬衫、甩着响鞭的牧羊人不就是名震中外的他么?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他在这块土地上一次又一次洒过鲜血,他的一条腿就是为创建我们共和国而失掉的……生活有时多么不公平啊!他会埋怨么,责怪么?会如佛经上讲的:刹时“大彻大悟”,看穿一切么?
从此,不论上午他赶羊从我这儿上山,还是下午赶羊从我这儿回校,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目送他――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那跛脚奋力赶路的姿势,那甩响鞭的严肃神情,就像木刻刀雕凿的一幅表示“生命”的版面,全刻在我脆弱和灰黯的心上了。有一回,我看他赶羊赶得汗流满面,就请他进瓜棚歇歇,吃个瓜。他挺认真:“瓜怎么卖?”
我说:“你是老革命,免费招待。”
他笑起来:“嗬嗬,招待老革命呀,那更要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我嘴上没吭,心里想:真是!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抱着这“老本经”?!便说:“好吧,吃一斤算你一斤的钱。”
待我把瓜摘来,他又嘀咕:“我得先交钱后吃瓜。”
瞧他那固执劲,我说:“行,一分钱一斤。”
他瞪着眼,开玩笑地:“你……这是收买我吧?”
我说,这是我们地区干校的规矩,自种自销,主要供应干校的干部和学员。只收点象征性的钱,是个意思。
他倒当真起来:“我可要给你们领导提个意见,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搞什么象征性的板眼――占公家的便宜,对不对?”
这天他吃的瓜,硬付了一角钱一斤。
我握着他付的几张钞票,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我想象得出,这个老头过去一定是位对人对己都十分严厉的首长,现在处境如此――却还是个对人对己一丝不苟的牧羊工!如果一个人能在痛苦的逆境中仍保持自己的贞节和操行,他心里一定蕴藏着不灭的火种……
后来,由于见面,加之他经常来买瓜,我们就变成老朋友了。我逐渐发现,他不仅是个处处对自己要求严格的老头,还是个对琴、棋、诗、画各个方面都感兴趣,且很容易接近的“老青年”。有时,我们边品尝西瓜,边天南地北地论古道今……慢慢,我放松了自己在思想中建立的“警戒线”,什么话也敢跟他讲――内心的苦闷啦,低沉的情绪啦,“一切皆空”的佛家思想啦,甚至在他面前毫无顾虑地大声吟唱唐代李德裕被贬谪至海南岛作的诗:“一去一万里,千至千不返,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可他说:“到鬼门关也不要紧嘛,可以打鬼嘛。”有时,我还挥动他的赶羊鞭,摇头摆尾地背诵林黛玉的《葬花辞》:“……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可他拍拍我的肩膀:“那么悲观干么子?我看,冬去春就要来,花落还会有花开。”并用雪莱的名句激励我:“想开些,‘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嘛!”
触动我最深的,是这年的八月中秋节。那天下午,我正在瓜地里收获最后一批秋瓜,准备用板车运回干校。这时,他忽然气喘喘地,拐着腿,从对面山上闯来,大声地对我吆喝:“伙计,喜事!喜事!”
我望着他乐颤颤的面孔,以为他要回北京了,忙问:“喜么事?”
“我那‘美人儿’(他喂养的一头高产母羊),才将在山上产了三只漂亮的崽子!”
“这呀,”我凉了半截――也值得他如此高兴?
“帮帮忙,”他既是恳求又是命令:“用你那拉西瓜的板车,把咱的‘月母子’和羊羔拉回去!”
看他那急迫的模样,我马上拖着板车跟他上路了。在母羊生产的地方,他哪像是曾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啊,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羊工。他把白衬衫脱了,打个赤膊,用衣服轻轻地给每头小羊擦血污,边擦,脸上的条条皱纹舒展开,显露出慈祥的、温情的笑意。他还在我那儿买了个大西瓜,细心切成一块块,又把瓜瓤上的瓜子一颗颗掰掉,然后双手捧着,送到母羊嘴边,边喂边嘟嚷:“‘美人儿’,辛苦啦,辛苦啦,待会回去,我再做好的犒赏你!”
在返回羊圈的路上,羊群规规矩矩地在前面走,我用板车拉着“美人儿”和两只羊羔在后面跟着;他呢,由于刚生下来的一只小羊体质弱,站不起来――怕它在板车上不舒服,竟亲自抱着,跛着腿,一歪一歪地撵着车屁股……我回头瞄他,尽管他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但脸上喜盈盈地笑成了一朵花,就似他当年带兵打了个胜仗一样!我一直不明白:这个有大功于国的人,现在头上压着莫须有的、千斤重的大帽子,他为什么还那么使劲干这与他根本不相称,实际上是侮辱他的工作呢?也许我们之间很熟悉了,加之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彼此的地位相同,我便带刺地、直捅捅地点他一句:“你好‘积极’哟!”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有看法。”盯着我:“……咱羊圈添了三只羊,总是好事吧。”
“反正对你没好处。”我说:“哪怕你把一百只羊养成两百只、三百只,该整你还是要整你,该批你还是要批你……”
“这当然。”他说:“但我问你,羊增多了,到底对谁有好处?”
我讽刺地瞟了他一眼:“这我管不着,也根本没心思管。”
“不对!”他抱着小羊羔,跛着,一下上前拦住我:“同志,你管得着,也应该管。”火气不小:“不管咱们受了多少委屈、多少罪,但把羊喂好了,把瓜种好了,”又望望周围“五•七干校”的土地,“把庄稼种好了,增加收入了,这总是好事,总给国家增加了财富!你说对谁有好处?对党、对人民、对社会主义……有好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他是这样想的呀!不抚摸抽在身上的鞭痕,不考虑横加在身上的耻辱,心里唯一的思念是:党、国家、人民……我忽然想起群众中的一句谚语――黄金不会腐朽,宝刀不会生锈。人的真正价值在哪里呢?就在于任何时候――哪怕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陷于绝望,而能坚持自己的信念,知道自己的价值!
只听他继续讲下去:“你知道抗日时期在延安的抢救运动么?那时,我们好多同志被当作国民党特务抓起来了,每天,不是开会斗争,就是押着上山开荒。他们在批斗会上坚持原则,不承认自己是‘特务’;开荒时,却竭尽全力,踏踏实实地干。后来,党说话了,毛主席说话了,这些同志大部分都得到了解放,又毫无怨言地开赴抗日前线。他们开的荒,那年秋天获得了丰收……”
听着,我望望前面的羊群,又回首看看自己的瓜田,以及周围“五•七干校”开垦的土地,迷惘地问:“我们也会解放……丰收?”
他那双鹰隼似的眼睛一亮:“要紧的是,同志,首先应该战胜自己――这可比什么都困难。我们不怕身外的黑暗,却怕内心的黑暗。你不是读过佛经吗?佛教的祖师爷释迦牟尼说过一句话:‘心可以为地狱,亦可以为天堂。’只要我们心里的火光不灭,信仰的天堂就一定会到来……”
打那以后,自己的心情好些了,甚至又拿起笔记起创作素材来,总觉得前面有一团熊熊的火光在闪……第二年,这位放羊的老将军忽然被调离,我也在几后后分配了工作。时间一晃就是多少个春夏秋冬,现在我一想起他,就觉得他的那双鹰隼的眼睛似乎在继续问我,不,在问所有的当年于“文革”中挨整的人:“同志,你心里的那团信仰之火还在燃烧吧,燃烧得还旺盛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