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自己阅读的一些书籍中和做的一些社会调查工作中,在理智上感觉到,自杀大体分两大类:一类我取名为“物质性自杀”,一类则为“精神性自杀”。前者主要是为“物质”钱财自戕,比如为生活所迫而无力赡养妻儿子女;因狂妄豪赌欠下巨债却无力偿还;因投机买卖丧尽家产终无法挽回;因病重垂危又无钱医治……等等。后者绝大部分不是因为“物质”钱财,而是在感情上、精神上,既有客观因素,也有主观原因――找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且自己不能说服自己,委屈自己,战胜自己,便义无反顾地踏上自绝之途。如极少数失恋男女,横竖就一根筋,达不到目的,便殉情毁掉自己;又如战场上的将军,因战败却不愿被俘投降,就自尽成仁;再如一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被冤枉、被摧残,叫不应,呼地地无声,只有自赴黄泉;亦有一些患自闭、忧郁症者,总解不开自己给自己结的死疙瘩,最后亦走上这条不堪回首的不归路……等等。
可我万万没想到,在1966年6月28日深夜,我这个一向挺乐观的、才刚满34岁的壮年汉子,一向特别能忍耐、似乎能受一切委屈的男人,一向以“灾难是傲骨的奶娘,祸患是豪杰的乳汁”(雨果语)为座右铭的小知识分子,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次踏进鬼门关的种种感觉和点点滴滴的生死徘徊……
按说,我这个人是经过了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反胡风运动,反右派运动,以及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运动……绝大部分时光,我是个“老运动员”,即使偶尔一次没有入瓮,也是瓮口的边缘人物――受得多了,见得多了,且一次又一次总结了不少经验教训,目的就一个,定要坚持住,弯下90°的腰也要挺住――可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不能死啊!
可这一回自己为什么挺不住了呢?为什么开始想到了死,且这个“死”在脑海里越来越鲜明,越来越亮堂。它像一个穿着白色天使服的、黑黑的、高高的,无头隐性的机灵鬼……一直在我身边飘呀飘,并轻轻地在我耳边甜甜细语:“跟我走吧,走吧……”前面似乎展现了一片温馨清香的宽广大地。我终于随这个并不可怕的、甚至感到给我安全感的“死神”迈开了第一步!
应该说,这“死”的第一步,是在这天早上地委机关文革小组成员×××领我看走廊上的、一张专门批判我的新大字报时――就开始了……为什么呢?因该大字报揭发批判了我的一件新鲜事。所谓新鲜事,即他们抄我的宿舍时,在我创作本上看到了一篇寓言《驴子和珍珠》。这寓言是我过去看了部反映旧社会暗无天日的电影《马路天使》后写的。影片讲一个天真纯洁的歌女(周璇主演)和一个正义青年(赵丹主演)是怎么受旧社会黑帮残酷压迫和剥削,以及他们如何反对抗争的故事,其电影插曲《四季歌》非常好听,情节异常动人……我在受吸引和感动之后,就把旧社会比作愚蠢的驴子,把美丽的、由周璇主演的少女比作珍珠。驴子有眼不识泰山,竟用自己的臭蹄子去践踏晶莹的珍珠――其主题是批判万恶的、国民党政府领导下的肮脏社会和表扬反抗这肮脏社会的、一群正义的底层青年男女。这是我创作的本意,且用白纸黑字分两次写在我的创作日记上。尽管这寓言和我的创作日记均早被地委机关文革小组成员抄走,他们在读这篇寓言时,也看到了我为什么写此文的动机和意图。但他们在批该寓言时,却本末倒置,黑白颠倒,硬说我把自己比做珍珠,把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比作驴子,说我对新社会有刻骨仇恨,故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挖空心思地漫骂党和国家!娘,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是扔了良心的无中生有!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什么是当代六月大雪窦娥冤?这可是“文革”初期的最新发明和司空见惯的熟练操作啊!
看了这张大字报,我当即对监督我的机关文革小组成员×××说:“你们这样批判我,也太不实事求是了。”
“咋不实事求是?”
“你们看了我写这篇寓言的创作日记了么?了解我写这篇寓言的真正意图么?”
“看了又怎么样?了解了又怎么样?”他冷笑一声:“你就是货真价实的三反分子、反革命分子!这是你的阶级属性决定的。这张大字报算是打中了你的要害,掐住了你的七寸!”
对此,我当然不服,一下子忘掉了被批判的身份,与他就地大吵、大辩论……一下子把众多看大字报的人群吸引过来。自然,我成了众矢之的,被斗、被打近一个多小时,那句老口号“反革命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差点把我耳朵震炸!古人云:“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可没有这个志向和狠气,我是可以受辱的,可以灵魂下跪的,但有个极限,总不能搞得太过分了吧,总要给我留一滴嘎尊严,那怕是百分之零点一的尊严……如果连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都不给我,连那一丝丝真理都不给我――比方硬要我承认说新社会是一头驴子,硬要我从心里仇视自己热爱的祖国……这把违心大砍刀,就算把我的头颅砍下一万次,我也不干,不就是一些绿林好汉讲的那句话么:“斩首亦不过碗口大的一个疤!”对不对?
现场斗争会没把我打服,斗服,那天上午的劳动就加倍的重,在烈日下监督我不歇气地干了几小时,却不让我喝一口水,休息一分钟。直到吃中饭,我刚端上碗,还没扒一口,一群地委机关的干部子弟,不知受谁指使,一窝蜂地包围了我,不仅不允许我吃饭,且故伎重演,强迫我喝痰盂污水,吃煤渣子饭……我不从,结果又一场围歼我的大战上演了,直至我胃不断痉挛,疼得满地打滚,他们才算过瘾罢休。
下午,依然是过度劳动,几次晕倒。
晚餐对我――依然是拳头加巴掌,痰盂污水加煤渣子饭的所谓特殊款待。
如果说,早上看大字报时是我迈向“死”的第一步,到此时,我已向“死”迈进了第二步。
当夜幕降临,晚上九点,我回到寝室,独自坐在桌前,大约有两个小时,一直在默默思考:死还是不死?如果死,怎么个死法,那阵子,我已迈向“死”的第三步了。
一个人从想自杀到实施自杀,是个非常矛盾的、自相斗争的过程。我明白――我若自杀,绝不是“物质性自杀”而是“精神性自杀”。是精神在五雷轰顶的高压下完全崩溃了,犹如特大山洪把千辛万苦筑起来的堤坝在瞬间冲垮了……可不是吗?在我被揪出来的一个多星期中,精神的摧毁是一颗又一颗的、阶级斗争的重磅原子弹,无论我有多少正当的理由、合乎逻辑的道理,革命群众只用一句话――你是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你天然要反党反社会主义,你的“黑言论”是黑的,你的“白言论”也是黑的,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只有认罪一条路,死罪路一条!既然如此,我还辩论什么?我还求什么宽恕?就如日本鬼子讲的:“你死啦……死啦的……”就在众多的、向我投来的眼神中,不论是仇视的、幸灾乐祸的、讽刺的,还有带着微笑的――我已完全觉察出――我活下去已没什么意义了,那我还挺什么尸?咬牙忍什么劲?走吧,死吧,一走不千秋,却一死万事休,就这么结束吧!
此时,除了超高的精神压力外,我的身体――属于物质范畴,也承受不了啦。我就想,与其被折磨疼死,还不如自己找个法子――舒服一点死。我不愿看一些人欣赏我受苦的表情,那是一种软丝丝的电击鞭,没抽到身上,却疼在心的深处。
经过“是死,还是不死”地多个斗争来回,大约在当晚10点半左右,大脑下达最后指令:死,不再回头!但对如何死,我又周密地考虑了一个多小时:一、是上吊死。我有一条结实的内裤腰带,天花板上又有个空隙,只要把腰带横穿过去,然后打个死结,再跳上椅子,套住颈脖,脚一蹬,不就达到目的了吗?但我怕窒息死的、伸出长舌头的惨状,一开始便否定了;二、是触电死。我床头有个可以打开的电开关,只要把开关的胶体外壳掀掉,露出电的正负极,用手一碰,再抓紧,不也能解决问题吗?但我害怕触电后,一反弹,我抓不牢,造成死不死、活不活的状态,亦被我否定了;三、我突然想起,过去,我经常熬夜写文件,睡眠不好,就吃安眠药。在革命群众第一次抄家时,我把自己吃剩的半瓶安眠药藏在室内墙角的、一块可以移动的破砖后面,这会儿可派上用场了。于是,我设计,可先取出、吞下剩下来的半瓶安眠药,然后把床头电开关的胶壳子打开,再仰卧在床上,只要安眠丸的药性一发作,并在睡着中一翻身,手一触电,必死无疑,而那会儿人已昏迷,死就不那么痛苦了。真是个双保险的万全之策啊!
如何死的方案设计周全后,我又想,不能如此白白死去,得死个清白,死个光明磊落。于是,决定写两封遗书,一封是写给当时的中共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同志,之所以写给他,一是,因为襄阳地委的领导已不相信我了,已决定把我打成黑帮、反革命了,我只有越级申诉;二是,我觉得任重同志对我的印象还好,我第一次在宜城大澡堂遇到他,他还夸奖了我;特别是有一次在我们地委的、向他汇报的会上,他谈到全国勤俭劳动模范梁彦斌,说梁虽然在旧社会有些污点,但我们共产党能把她改造、培养成全国的先进人物,这就是共产党的伟大!他还让大家记住马克思的一句话:“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我对他这次讲话始终记得,因我也想共产党把我改造好啊。现在,我把第一封遗书写给他,就是想告诉他,我绝不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我绝对爱党、爱社会主义。我这次自杀,不是叛党叛国,而是以死证明我的清白,以及我对祖国的一片忠心,希望他能派个工作组,对我进行全面审核,最后给我一个公正的历史评价。
第二封遗书是给我妻子李婉灵――妮娜的,全信分两个内容,一个内容是,我向她衷心道歉,说一万声对不起,因自她与我结婚后,就没过一天安稳、顺心的日子,每次政治运动一来,都让她和孩子们担惊受怕,这是多年来精神上对她的无尽压力;再就是在物质上,我也没让她过上稍微好一点的生活,一年一年,一月一月,家庭经济状况总是紧巴巴的。我得的一点稿费,小宗的,我尚能给她补贴家用;大宗的,我为了表现积极,总是上交组织,从不敢私自拿回家。像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的小说集《高高的山上》,十几万册,我就不要一分稿酬,还不许她有一点意见,只能赞同我的“大公无私”。另一内容是,我劝她,我死后她一定要改嫁,因我若平不了反,还不来清白,她不能背一个“反革命家属”的名义过一生,这对三个孩子今后的学习、工作前途亦非常不利;再就是她还年轻,相貌好,人品好,工作好,找一个相配的好男人并不是难事,但我不希望她再找我这号出身不好、搞文学写作的人,因这种人太危险,稍一不慎,一闪失,就可能像我一样,一辈子都爬不起来。最后,我还请她暂不要把我自杀的事告诉我父母,以免父母伤心。是否到运动后期,对我有结论了,那时她再找个适当场合告诉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总不是件好事。
大约到下半夜两点,我写完了两份遗书,把它们放在书桌中间显眼的地方,希望机关文革小组能把这遗书上呈任重同志和转交我爱人。一切就绪后,我就按部就班实施我的自杀计划。很奇怪,自杀过程中,我十分清醒,一点也不慌,甚至不怎么悲痛,没流一滴泪,只感到,我这短短的三十四岁已尽力了,尽最大最大的努力了,但命运始终不原谅我,迫我只能走这条我十分不愿意,却又非走不可的路。天意不可违,世界再精彩,我也只能bye-bye了,告别了――生命诚可贵么?一点都不可贵,的确是轻如鸿毛!轻如鸿毛!特别像我――是一条连小狗都不如的生命!
在此,我尚想补充一点:文化大革命中,我的一家,包括我爱人的家,一共4人自杀,其中,有我爱人的二弟李志范,人民教师,跳楼而死,时年26岁,因有人诬蔑他是“特嫌”。身后留下一个1岁多的儿子;再就是我的亲堂兄李德刚,长沙人民医院内科主任,名医,因被诬蔑为“漏网地主”,上吊身亡;还有我的岳父李化时,河南淅川人民医院院长,名医,因他信基督教,又不知谁在他诊疗室的桌上放了一份宗教刊物,便被诬为“特务”,强行游街示众,以至割腕自杀,被发现后,抢救生还;最后一个是我,在此就不?嗦了……那就请诸位看下回分解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