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章 群众专政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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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大革命初期,襄阳地委机关的运动,据我回忆,是由在机关主持工作的几个负责人领导的。他们的作法,基本上与反右时期差不多,“创造性”不大,其主观意识就是把我这个有点小影响的小萝卜头揪出来充数,然后再看上头有什么指示,跟着大形势走,至少不落后……若能弄出点什么新名堂,得到上面表扬,那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了。故他们基本的办法是发动群众,再发动群众,对我进行严厉的无产阶级专政。其中味道,我综合了一下,大约有以下八个“创意”:

    一、示众游街。

    抓我第一次上街游行,是在开我批斗会的第二天,大概认为我不老实,就拉我出去煞煞风,给点厉害。怎么个厉害法呢?其步骤是,先以愤怒的口号声把我从寝室里轰出来:

    “三反分子李德复――滚出来!”

    “文艺黑帮分子李德复――滚出来!”

    “反革命分子李德复――滚出来!”

    我肯定是滚出来了,可我一看,叫我滚出来的人,大部分是地委机关里的干部子弟,领头的是个漂亮女孩子,某书记的女儿×××,他们绝大部分是襄樊市各个重点中学的高中生、初中生,还有一部分是小学生。因那个时候,从首都刮来一阵“红卫兵”风:北京掀大浪,小小襄樊市也自然随波来了点小涟漪。这小涟漪的首发式便光荣地落在我身上,也算是个崭新的新生事物吧!

    那地委干部为什么不领导这崭新的新生事物呢?开始我有点纳闷,后来慢慢想明白了,因凭我这多年在地委工作的体验,地委领导干任何事,均以“稳准狠”为前提,首先得看此事干了,稳不稳,准不准?只有“稳准”了,才狠狠加力!当时,省里和各地区的政府机关,还没有揪黑帮上街的范例,故我们地委得等一等,看一看,观观风……别人先行了,本地委再跟,这才是万全之策。

    游街的第二个步骤是,这些年轻的中小学生让我戴他们替我编制的高帽子,穿他们帮我剪裁做的纸衣服。特制的帽子和衣服上打满了红“××”和一些批判我的口号,如“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之类。

    游街的第三个步骤是:把我的脸画出小丑样,之后让我左手提一面他们替我准备的铜锣,右手则握个锣槌,令我一面弯着腰走,一面敲锣,一面高喊:“快来看啊,我是三反分子李德复,我是黑帮分子李德复!我罪大恶极,死了还应踏上一万支脚!”当然,我的喊声和锣声要有间隔,要有节奏,得吸引行人,否则,孩子们不答应,“叭”地就是一鞭子,抽到脸上、身上生痛!这些动作,女生毫不比男生逊色!美丽的小脸蛋歪曲得那么怪,那么丑,我心里当时飞来一个词:“天使的骷髅!”――也算是我写小说的职业病吧!

    就这么,在孩子们的“打倒”声中,我在地委大院绕了一圈,又在地委周围的街上转了一圈,身后跟的人群越来越多,有的向我吐口水,有的向我抛泥巴、石子,幸好没击中我的头部……开始,我还有点拿不下面子,恨不得地下有个洞,自己能钻进去。可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反而不在乎了,我忽然想起罗斯福总统讲的一句话:“人的脸皮应该像大象的皮,厚得能遮挡狂风暴雨,冰刀霜剑不入……”还想起俄罗斯著名作家克雷洛夫写的一个寓言《大象与哈叭狗》,说的是大象在森林里散步,后面跟着一只汪汪叫的哈叭狗。哈叭狗在骂大象为什么一步迈那么远,不等它一下,可大象摇摇长鼻子,继续往前走,理都没理……那会儿,我便想,这寓言得颠倒过来,革命群众是大象,我是哈叭狗。可怜的哈叭狗是永远跟不上大象的步伐的。我一生不都是这样子吗?那有什么好埋怨的呢?认命吧。

    二、黑帮还债。

    游街之后,这些孩子把我涌进一个副食店,首先问我:“带了钱没有?”

    “带了。”

    一个粗壮的少年便下命令:“拿出来!”

    我从口袋掏出10元人民币。那是把我打成“黑帮”、“反革命”前,我爱人拿给我下乡用的,结果乡没下成,我倒成了另册上的黑名单了。

    少年把我手上的10元钱放到柜台上,向营业员喊道:“来24瓶清凉汽水,咱哥们、姐们一人一瓶!”又望望一帮伙伴:“谁想吃什么,只管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咱叫黑帮付款,是革命行动,咱们就这么干!”

    他一说完,少男少女齐声欢呼:“给我两块鸡蛋糕!”

    “我也两块!”

    “给我两个肉松面包!”

    “给我十颗上海大白兔太妃糖!”

    “我要芝麻糕!”

    “我要水果糖!”

    “有没有绿豆糕?”

    ……

    ……

    “就尽这10块钱用吧!”粗壮少年向营业员交代了一句,又向我瞟了一眼:“滚吧!”

    我就往回滚了,可不敢取下高帽子和脱下纸衣服,只是一路滚一路想:这个革命节目应该叫什么名字呢?最后终于想出:就叫“黑帮还债”――后辈为前辈还债。因我伯父是地主,剥削农民多年,我小时又在伯父家住过,这欠农民的债该还吧!再就是我父亲当过官僚资产集团恒大公司的总经理,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他那时每月工资折合光洋近1000元,这是不是太多了点,肯定有工人阶级的血汗,我代他还点债似乎亦不冤枉。不过,有了这次教训,我口袋里最多只放三五块钱。我那会儿一个月才60多元工资,而游街批斗是家常便饭,搞多了,自己的生活费也成问题了啊。

    三、晒太阳。

    这一条不是孩子、红卫兵们给我的惩罚,而是地委机关文革小组派来监视我的值日干部和工人。只要当天不开我的批斗会,每天上午从8点到12点,他们必然罚我站在太阳底下看大家给我写的大字报。六月骄阳似火,七月炎炎暑气冲天。那味道可想而知。但我还是把它分成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8点到9点,我称之谓冬天的太阳,温柔的太阳,晒到身上暖暖的,还比较舒服;第二个层次是9点到10点的太阳,我称之谓春天的太阳,虽然照射到身上有些热,会出汗,但给人以想象的刺激,奔放的思维,让我常常在消化大字报的内容时,会突然生发一条条反驳的理由,甚至用哪条毛主席语录对抗都能在脑子里活跃起来;第三个层次是从10点到12点,我称之谓夏天的太阳、惩罚的太阳,不仅让我汗流满面,刺得我眼睛都难以睁开,有时脸还被晒脱一层层菲薄菲薄的细皮,不撕下来痒得慌,撕下来又疼得慌,是一种“凌迟脸刑”,苦楚难当!所以,那一阵我老希望老天下雨,或者是阴天,我就能躲过这一劫了。可1966年的6月、7月,天气特好,艳阳高高照,也活该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倒霉了。

    四、打扫厕所。

    我们襄阳地委有两座公共厕所。我自从被打成“黑帮”、“反革命”后,没人交代吩咐,我就知道,此后――打扫厕所就是我雷打不动的任务了。事实也的确如此,看守我的文革小组成员,在我被批斗的第二天,就正式向我下达这个命令。下命令的时候还挺严肃,那时大家都在地委食堂吃中饭。饭菜热呼呼,香喷喷。这位文革小组成员突然大叫了一声:“黑帮分子李德复来了没有?”

    “来了!”我端着一碗饭,颤颤悠悠走到他面前。

    “听到,从今天起,你必须打扫、冲洗我们机关门口的大厕所,以及后面宿舍的大厕所。规格是:一、地面要扫得一尘不染;二、粪坑两边沟壁要冲洗得干干净净;三、每个蹲位在冲洗后要记得撒石灰,灭蛆虫……明白吗?”

    “明白。”

    “明白就好,吃完饭就干!”

    “是。”我高声回应,突然来了一句:“有个事想请指示一下。”

    “什么事?”

    “男同志……不,男领导的厕所打扫了,旁边女领导的厕所打不打扫……”

    这位文革成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食堂里的一些其他就餐者忽地抬头望了望我,有的还边摇头边笑……或以为我这么问是多此一举,或以为我是在故意搞笑……

    监督我的文革成员这时生气了:“李德复,谁叫你去扫女厕所了?你只扫男厕所!听清楚没有?”

    “这回听清楚了……因领导先只是叫我扫厕所,没点明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又不老实,又在狡辩……滚,扫厕所去!”

    我立刻滚了,不知怎么回事,心里还有一滴嘎美气。

    地委机关大门口的那个男性大厕所较好打扫,一是多用扫帚扫几次,再是多提几桶水冲几次,最后则用石灰粉对每个大便坑撒均匀,这个惩罚任务就基本完成。而机关一般干部宿舍右侧的那个厕所,虽比大门口的那座小一半,但非常难清扫,因它与农村的土茅房差不多,除大便蹲位表皮敷了层水泥,左右各砌了两块垫脚砖外,下面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土坑,卫生条件极差,平常这儿是靠郊区菜农到此拉粪便时――顺便打扫一下。这阵子,由于进行文化大革命,全国城乡一盘棋,菜农很少进城干这个活了,故这厕所的粪便污水已溢出粪坑,蛆虫到处爬,苍蝇四处飞,臭不可闻。怎么办?莫看我是大少爷出身,却也有法,因我少时在伯父家与佃户孩子玩耍,交朋友,以及解放初期参加土地改革,到地委机关后又经常下乡,与农民“四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共厕)是家常便饭、很自然的事。故我先在机关菜园子放工具的地方找来一担粪桶,在此挑大粪兑些水,送到机关后面果园,在一些苹果树、梨子树、橘子树旁边挖个坑,把粪倒下去,一肥了树,二大大减少粪坑的容量,再到厕所里打扫就容易多了,也基本能把这臭哄哄的地方搞干净。说实话,这种脏活从表面看,似乎是对我的一种“惩罚”,但当我亲自把这儿清理干净后,会有一种轻松感,一种劳动后的自然而然的愉快。特别是,我在这时还能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于1942年5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一段精彩的论述:“……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毛主席这段话讲得好啊!解放后,我不是一直用这段话激励自己,不断向工农兵学习么!可是,我一直没改造好,故这会儿我的手虽变黑了,脚上也染上了屎便,但却成了“反革命”!这可是个带点幽默色彩的、正儿八经的悲剧!

    五、给主要领导干部清扫和修饰庭院。

    在襄阳地委机关有数座小庭院,叫它小别墅也可以,这是专门给地委常委以上的、主要领导干部居住的。除了一溜小巧玲珑的、参差不齐的漂亮平房外,后面有个几分地的小园子,可种菜养花,前面则是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通往一个有石桌、石凳的小平台,平台顶则是由砖、石、木、竹、铁丝等器材搭成的葡萄架,绿格森森的葡萄藤就逶迤缠绕在上,整个环境还算幽丽雅静。我是怎么收缀修饰这里的呢?先当然把前面的石径打扫清爽,再把后院的杂草拔干净,用小挖镢将树、花以及蔬菜周围的土轻轻锄松,接着用湿抹布把支撑葡萄架的水泥圆柱从底座到顶端擦得净亮……最后的一道工序是搬个木梯爬上去,一面剪枝,一面整顺葡萄藤。我曾在教育学院学过艺术设计,在此,就大显了一下身手:一是把葡萄藤编成各种美姿,我为其取名曰:“天女散花”、“龙凤呈祥”、“万马奔腾”……自得其乐;二是我把各种色彩的葡萄:紫的、红的、绿的、白的……还有大的、小的……给它们编成一条条线,或是一个圆圈、一个圆圈……远远望去,像一朵朵彩色的云,挺浪漫的。每当此时,我就想起我父亲在天津豪宅的花园。那的确是百花齐放,绚丽无比。而这一切,均是住在家里的花工的本领。我父亲与我们一家人都非常尊重这位花工。父亲称他是“环境艺术家”,我和妹妹们则喊他“花叔叔”。而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却在襄阳地委给领导们当“花匠”,我倒想永远这样当下去,只可惜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反革命”花工。

    六、干不完的农活。

    在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像我们这类地区和县里的领导机关里,基本上有农作物试验田和一些蔬菜地,这些地一方面是一般干部业余的劳动场所,同时也是专管农业领导同志的种子筛选和作物产量测试地。文化大革命一来,领导和干部们都集中精力抓牛鬼蛇神了,这些地便逐渐荒芜。现在,我被揪出来,这种地的任务便落到我一人的头上,当然,我劳动的时候,开始有机关文革组的成员监督和机关请的民工领着我干,后来,随着运动发展,又揪出几个新“黑帮”,我们便成为“黑帮”劳改队了。“黑帮”劳改队产生了一些啼笑皆非的悲喜剧,待我以后再述。

    就当我一个人在试验地里劳动时,劳动强度特大,某监督我的文革成员不知为什么对我那么狠:在农村,锄包谷地,一人一天锄一亩是上了天;他却一天规定我必须锄两亩,且锄的是蔬菜地,质量要求更高。我从早上6点起来干活,中间除了匆匆吃三餐外,基本不歇气地锄,有时锄到晚8点还收不了工,两个手掌泛起了一层血泡,两个小腿软塌到了脚板心,脊背被太阳晒成非洲人……带我劳作的民工有时实在看不下去,恳求监督我的人――让我收工,此君却说:“他是黑帮,过去在黑夜里干尽坏事,现在就让他在黑暗中边劳动边改造吧!”

    “行啦!”我心里说。莫看我当时疲劳不堪,我还会用“阿Q安慰法”调剂精神,调侃自己――你不是想把我累倒累垮吗?我偏不倒,偏不垮!而且越累越有劲,越锄越精神!今日一天锄两亩,以后说不定一天能锄三亩、四亩!一直干到天断黑,一直锄到大天光……李德复的力气大无边啊,李德复的意志坚如钢!这超常的体力劳动的确把我的身体炼壮了,把我的毅力、耐力也炼出来了。

    七、拉死人上山。

    就在文革初期,地委机关一出身贫农的中层干部的母亲去世。那个时候还可以土葬。这位老太太大约临终前交代了儿子不火葬,要土葬。儿子是个孝子,自然答应了。儿子为母亲买了口乌光亮色的上好棺材,入殓后,需用板车拉到高高的埋葬地――万山。派谁拉这辆拖棺材上高山的板车呢?这位中层干部与机关文革小组一商量,命令我去,因为中层干部的孩子小,拉不动;中层干部虽是孝子,若自己拉,似乎有点拿不下面子,不管怎么说,自己大小是个领导嘛。是不是可以请街上的民工拉呢?当然可以,但这算是“白喜事”,得花费一笔数目不菲的钱。所以,考虑来考虑去,用我这个“黑帮”拉最合适:一来,我是批斗对象,要我拉死人上山,这是对我的考验,也是对我的帮助,我不可能拒绝,只会乖乖地、老老实实地答应;二来,此举也的确给这位中层领导挣足了面子,他只需穿孝服,举丧棍,洒纸钱,走在我的前面做悲痛状就可以了;三来,我是全地委机关的免费劳动力,用我拉死人,不论山有多高,费多大力气,是不需要付一分一厘钱的。

    那我个人是不是反感?有情绪?尽管我是“黑帮”,是最低层的政治犯,可这辈子,却从没拉过死人!拉死人,这是平生第一次。不过,我这个当过大少爷的人,对此没丝毫不乐意,反而非常非常欢喜!为什么?因大家一直批判我是官僚资产阶级兼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而今,我亲自为贫农老太太拉棺上山送葬,汗透全身,汗流满面,使尽全力,一气送老太太直奔坟前……她老地下有知,我也应算是她的、贫农阶级的孝子贤孙了吧!30年河东啊,又30年河西,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背叛自己的阶级,而投胎到贫下中农的怀抱里哩!

    八、喝痰盂污水和吃煤渣子饭。

    这个群众专政的办法,我估计是襄阳地委文革小组在文革运动中的首创,也算是一大“发明”吧!这是个么法子呢?即每当我在批斗会上不够“老实”,我交代的“罪恶”达不到他们设计的标准时,这些往日的同志――都是几十岁的成人,似乎不太好意思对我下重手,全武行。于是在我到食堂吃中饭或晚饭时,就发动机关里的干部子弟――大部分中小学生对我进行围斗。开始,他们斗我,无非是夺下饭碗,不让吃饭,这我完全忍受得了,饿一顿就饿一顿,我已完全锻炼出来了。接着,他们就跳上凳子,飞上桌子,捏我的耳朵,打我的嘴巴,踢我的身子,我整个身体,成了他们炼拳脚的沙包。这,我仍能勉强忍住,无非是全身疼痛,不伤筋动骨就算是老天爷保佑了。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由于我对某些完全无中生有的“罪恶”――比方,说我从生下来就反对毛主席、党、社会主义……等等,我是坚决不同意、不认罪的。这就戳了马蜂窝……这些孩子们便趁我在吃饭,把隔壁办公室的痰盂拿来,把里面的污水、痰液倒到我碗里,命令我喝,我不喝就几个人按着我的头灌……这些东西只是特脏,让我恶心、呕吐……我此时若再不认罪,他们就将食堂旁的、烧开水炉子边的煤渣抓一把放到我碗里,让我泡着开水,和着饭吞下去!若我不吞,倒掉,就说我浪费粮食,罪加一等……我虽没完全把这些渣子饭吃下,但还是被迫吞下了一部分,当时只是渣子擦着嗓子疼,但过一会儿,胃就像万箭穿肠,疼得要死。为了减少疼痛,我为此常常用四方桌的一角顶着胃磨……不过,怎么磨,都是一阵比一阵更钻心的疼!

    孟子说:“人之初,性本善。”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他们讲的到底谁是谁非?似乎都对都不对!特别对未成年的天真孩子来讲,我能怪他们么?他们心中的那些幸灾乐祸的、以作贱残害人为高兴的种子是谁播下的、又是谁将其传播于五湖四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