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忍无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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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12月23日是灶王节,我们这边叫过小年。灶王画像贴在锅灶上方的墙上,两旁写着“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的对联。在张贴新灶王画像时,应该先用刀子裁下旧画像上的那匹小马,以便灶王爷骑着它上天,然后在原来的地方刷上浆糊,贴好新灶王画像,再用笤帚将新灶王像扫平。晚上,男人们放鞭炮,女人们煮饺子。祭灶时念叨:“灶王爷爷本姓张,一年一回换衣裳,灶王爷爷上天堂,抛米抛面你都承当……”我念叨的是:“灶王爷爷本姓李,今年没换新衣裳,灶王爷爷上天堂,我在家里拉饥荒……”

    上午,我带着多多去了我妈那里,吃了中午饭,我对我妈说,晚上我就不回来了,跟小潘一起过,她挺孤单的。

    我妈说,既然你没有打算跟人家拉倒,就好好对待人家,赶等明年开春,就给人家一个名分。

    我没敢接这个茬儿,嗯嗯着走了出来……顾不上了,顾不上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我要找舒梅,警察没准儿也在找我。

    刘朝九来了好几遍电话,嘱咐我,他跟王莲芝的婚礼我一定要去参加,地点定在好日子大酒店,时间是11点16分。我在嘴里应承着,心想,我是不会去的,你们两个贱人过家家,我凭什么要去当这个电灯泡?其实,内心深处是害怕想起自己的那段婚姻,害怕在那种场合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办出一些不该办的事情来。再说,今天我有多少事情要办呀,时间不允许。

    昨天晚上,甄七给我打电话,说他跟老钱联系,得知老钱被警察控制起来了,具体原因不清楚。他很害怕,觉得老钱这是豁出去了,想玩鱼死网破的,他在老钱身上做的那事儿,绝对算是抢劫。我问他当初是怎么跟老钱要的那一万块钱?甄七说,你就别打听了,知道得多了对你也没啥好处。我的心悬得老高,无论怎么说,这事儿我也有“股份”在里面,真要追究的话,恐怕这个年要过不利索了。

    我说,反正这事儿牵扯不到我,过程你是知道的,钱我也没拿。

    甄七说,我绝对没有牵连你的意思,这事儿一旦出了,就是我跟郝传家的事儿。

    我问,你怎么不跟郝传家联络联络?

    甄七哼道,我那是没长脑子!你想,我要是跟他一联络,他就有准备了,万一我俩进去,他直接就把自己“摘巴”干净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笑笑说,我不管,这方面你是油子。你要是不方便的话就不用过来找我了,反正这事儿牵扯不到我。

    甄七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咱们必须见个面儿,“口子”要提前调整活了,不然还真能牵连上你。

    我总觉得这小子前言不搭后语,没准儿他还真想让这事儿牵连上我呢,于是说:“你说个时间吧,我去见你。”

    放下电话,我想,这事儿弄不好真的要牵扯到我,老钱是个老狐狸,出事儿了他不会放过我,还有胡铁锚,他也在“掂对”我。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时常偷看我妈一眼,预感到自己就要跟她分开,心像针扎一般难受。

    刘朝九发来了一个短信:你真不够哥们儿。

    我知道这事儿没法跟他解释,只好不回应。

    过了几分钟,刘朝九又来了短信:别太拿自己当回事儿,谁也不是圣人,你这样浑浑噩噩过日子就好?别以为我不知道,前些日子你玩了个李大“柱”怒捣张小“缝”,满世界谁不知道?

    我笑笑,索性给他发去了一个贺电:热烈祝贺刘朝九王莲芝二位极品贱人复婚成功!一对新夫妻,两部老机器!

    刚吃完饭,甄七又来了电话,让我下午三点去见他,随口说了一个地址,不远,就在建材市场附近。

    回家闷坐了一阵,我拿出给潘彩玲买的一部新手机去找甄月光,让她去给潘彩玲送去。甄月光纳闷地问我为什么不自己去送?我说,我不想去主动接触她,怕哪句话说不好,我们俩又要吵吵。甄月光说,既然走不到一块儿去了,还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我说,做人要讲点儿人情,人家跟了我这么长时间,要过年了,管怎么说我也应该表示表示吧。甄月光撇着嘴哼唧:“这跟卖淫嫖娼一个味儿。”

    跟甄月光闲聊了几句生活的艰难,甄月光叹口气说:“咱们还好一点儿,那些撇家舍业出来打工的乡下人更不好过。”

    甄月光说,前天她出门买菜,看见几个民工站在一个塔吊上要往下跳,好歹才被警察给劝下来。

    “我听郝传家说,那几个民工是他的老乡,”甄月光边掏出**哄着哇哇大哭的儿子边絮叨,“郝传家说,那几个人还是他介绍过去的呢,干了大半年,临到过年了,一分钱也要不回来……大柱你不知道,昨天还有几个民工过来找郝传家呢,好像要赖上他。”

    我笑笑说:“他们也太不讲道理了,人家郝传家好心好意介绍他们干活儿,又不是要骗他们。”

    甄月光矜着一面鼻孔说:“谁知道他是不是骗人?这年头的人,谁了解谁呀。就像你跟李晶晶,还有现在这位……”

    我怕她再说出舒梅来,连忙起身:“我先回去了,很多事儿等着我呢。”

    话音刚落,院子里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样的声音高喊:“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没有犯罪!”

    我吃了一惊,这个声音是郝传家!警察抓他?莫不是因为老钱那事儿吧?来不及多想,我嗖地闪到甄月光的身后,指着门口说:“你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儿。”甄月光也有些发懵,丢下哇哇大哭的孩子,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我蔽在门后张眼望去,只见脸色蜡黄的郝传家被几个警察拧着胳膊,急促地往外走。郝传家的“内人”披头散发地冲上去,发疯一般撕扯那几个警察,嘴里发出母狮子一样的吼声。

    郝传家奋力仰回脑袋,京剧小生叫板似的大喊:“我没有犯罪,我没有犯罪!我不过是帮乡亲们去要自己的血汗钱!”

    甄月光猛地关紧了门,倚住门框,捂着胸口念叨:“应验了,应验了……那天他就说,他要去绑架那个工头……”

    胡同里传来一阵杀猪般的警笛声,警笛声很快就被郝传家“内人”的嚎哭声淹没了。

    这下子可利索了……机械地出门,我晕着脑袋想,郝传家去了公安局,绑架的事儿交代完了就该交代敲诈老钱那事儿了。

    院子里已经没了看热闹的人,几个孩子在院儿中间的那棵梧桐树下点插在雪地里的几颗爆竹,清脆的响声很童年。

    我抬头看了看天,天空瓦蓝,万里无云,几只麻雀箭一般掠过半空中的那些白光。

    建材市场西边是一幢幢新建的楼房。我按照甄七提供的门牌号进了一个楼道。

    在一楼的平台站了一会儿,我给甄七打电话,甄七说话的声音很轻快:“二哥,快上来吧,我正在家喝着酒等你。”

    这小子没心没肺,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情喝酒……嘴里嘟囔着“喝死拉**倒”,上二楼,抬手拍门。

    几乎同时,我的后背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门也打开了,我一个趔趄撞了进去。

    里面烟雾缭绕,我看不清楚里面究竟坐了几个人,只看见甄七蹲在对面的墙角,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怎么回事儿?我怎么感觉这是进了渣滓洞?摇晃一下脑袋,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倒头一看,一个脸上顶着一道蚯蚓一般又粗又亮的刀疤的家伙冷冷地站在那儿:“你叫李大柱?”没等我回答,旁边站起了一个人:“没错,这就是李大柱。”这个声音好生熟悉,我仔细一看,此人竟然是上次拿枪指过我脑袋的那个家伙,心一下子凉了……甄七,你这个杂碎啊。

    “李大柱,我很佩服你的胆量,”那家伙走到我的跟前,猛地一拳掏在我的小腹上,“你胆敢还去骚扰龙二!”

    “大哥,我……”小腹剧痛,我佝偻在地上,龇牙咧嘴地说,“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骚扰龙二……”

    “妈的,龙二是你叫的?”那家伙一脚踹翻了我,“叫龙爷!”

    “对,对对……龙爷。”我仰躺在地上,心中万分凄凉,妈的,现在的我真不是个男人了。

    “我不是龙爷!我是……操你妈,说了你也不知道!叫强哥!”

    “强哥,”我不敢站起来,害怕自己的肚子再挨上那么一下子,战战兢兢地偎到了墙角,嗫嚅道,“我……我是来找甄七的。”

    “那就对了,我们也不想直接去你家抓你。”强哥冲门口站着的那个刀疤脸勾了勾手指,刀疤脸摸出一根烟给他点上:“强哥,跟一个臭‘迷汉’(草包)罗嗦什么?直接‘做’了他拉倒。”强哥抽一口烟,慢慢吹在他的脸上:“素质,要注意你的素质。”用一只脚勾了勾我的屁股,“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我摇了摇头。强哥哦了一声,走到甄七的跟前,弯下腰,猛地将手里的烟头戳在他的脸上:“因为你们糟蹋了龙哥的名声!”甄七捂着脸,表情痛苦地望着我:“二哥,别怨我,没有办法……我,我他妈不是玩意儿啊我!”

    对于甄七,我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来了,我不知道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像是吞了苍蝇一般难受。

    强哥又点上了一根烟,烟头在我的眼前慢悠悠地晃:“你安排大伟和甄七去砍过傻彬是吧?”

    我知道这一定是甄七对他们说的,干脆点了点头:“是我。”

    强哥抬起一只脚踩在了我的肩膀上:“嗯,敢作敢当是条汉子,比甄七强。可是我要告诉你,傻彬不是龙二的人,你白费心思了。”

    我不想说什么,也不敢说,干脆闭上了眼睛。

    “可是错就错在,你们砍了傻彬,竟然在外面扬言这是针对龙二的!”强哥的脚上用了用力,被侮辱的羞愤让我感觉自己即将散架。强哥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当然,这话不是你传出来的,”声音猛然提高,“是他!是这个叫甄七的‘迷汉’!来,李大柱,你把眼睁开,看看你兄弟的模样。”我刚把眼睛睁开,甄七就在那边把一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二哥,我的手残废了……”

    我定睛一看,甄七蜷缩在那里,浑身乱颤,就像一条正在发情的蚯蚓。他举起来的那只手被一块破布包裹着,跟手腕几乎呈了直角,我的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人家这是按照傻彬的“工程”“加工”甄七的,身上冷不丁冒出了一阵冷汗。

    强哥抽回脚,退到沙发上坐下,对那个刀疤脸笑了笑:“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刀疤脸不说话,箭步过来,一把抓起了我的手:“先要他的一只手再说!”

    这家伙的力气很大,我抽不回手来,只好任凭他攥着:“二位,你们能不能听我解释解释?”偷眼瞥一下房门,我的心凉了大半截,门被别得死死的,想要逃出去,没有孙悟空的本事,恐怕只有做梦。怎么办?我不想让他们把我的手砍掉……“大哥,我承认打傻彬那事儿是我策划的,可是我只是跟甄七随便说了一下,打人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场,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没等我把话说完,强哥猛地摔了我一烟头:“你以为老子傻?这些事情还用你来汇报?实话告诉你,这事儿是不是你捣鼓的,我、龙哥,还有很多兄弟都知道!今天逮你,这不过是一个引子!我问你,那天你是不是给龙二打电话,跟他要人了?算了算了……我跟你说不着这个!老疤,你跟他说。”

    刀疤脸倒拖着我的胳膊,走到茶几前,猛地将我的手拍在茶几上:“我跟他说个**!剁了他的手再说!”

    我死命地往后抽手,可是我抽不动,五指大张的手掌像是被钉子钉在茶几上一般瓷实。

    强哥从刀疤脸的手里接过一把带着血渍的菜刀,用大拇指一下一下地试探刀刃:“我曾经嘱咐过你,不要再去骚扰龙二了,可是你不听我的,你非要去装那个大头,所以,你不要怪我今天手黑,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来,在跟这只手告别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可以给龙爷打个电话吗?”心中抱有一丝希望,我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对强哥说。

    “不可以。”强哥把菜刀递给了刀疤脸,“动手吧。”

    “慢着!我得弄明白,我丢了一只手,是谁想要的。”

    “再这么嘴硬,你丢的就不是一只手了。明白?”强哥退回沙发,悠然翘起了二郎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快说。”

    “我有钱!”我灵机一动,“二位大哥,我用钱买这只手行不?”

    刀疤脸将举起来的菜刀放下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强哥。强哥捏着下巴端相了我一阵,打个响指,悠然嘬了一下牙花子:“钱对我们来说就是个王八蛋。不过,你有钱这倒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好吧,你写个欠条,上面写,因为业务往来,你欠龙二三十万人民币。”

    “行,行,我这就写。”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啊,先保住手就好,后面的事情有警察,我就不信单凭一张欠条就能证明我欠了龙二的钱,或许这张欠条正好能够证明你们敲诈我这个事实呢。妈的,要不你们总是混在黑道上没有出息嘛,就这点儿智商……

    “强哥,让这位大哥松开我,我腾出手来给你们写。”

    “老疤,松开他。”强哥冲刀疤脸挥了挥手。

    “用不用给龙哥打个电话?”

    “不用。这儿我说了算,”强哥过来推开刀疤脸,摸着我的肩膀说,“其实我对你还算不错,不然那天我就要了你的手。知道因为什么吗?我以前见过你,你是李晶晶的前夫。李晶晶跟龙二好的时候,对我们哥儿几个不错。唉,说这些干吗?来吧,写,让我有个交代。”

    我在写欠条的时候,强哥在跟刀疤脸说话,好像在说李晶晶和大伟什么什么的,断断续续。

    甄七的呼吸一下比一下粗重,他好像坚持不住了,垂死的老狗一样压抑着呻吟。

    写完了欠条,我签上李大柱三个艺术体大字,依然有龙飞凤舞的韵味。

    强哥将欠条折叠好,微笑着捏了捏我的肩膀:“好了兄弟,这事儿就算过去了。钱呢,不用着急,年前凑齐交给我就成。”

    我问了他的手机号码,心想,我凑齐几副手铐你们要不要啊?

    强哥走到甄七身边,抬腿踹了他一脚:“一会儿自己去医院看看,别他妈死在这儿!”说完,转身就走。

    刀疤脸走到门口,横着指头来回扫:“你们听着,这事儿就这么着了,惊动警察的话,过年那天都死!”

    我这里刚想表白几句,强哥的手机响了。强哥接起手机,毕恭毕敬地哦哦两声,走回来,重新拿起了那把菜刀:“对不起了兄弟,你还是得遭点儿罪。”说着,扬手将菜刀丢给了刀疤脸,站回门口,定定地瞅着我。刀疤脸一手攥着菜刀,一手从我的背后拽出了我的一只手,猛地按在茶几上。完了……我的心刹那间变得冰凉。刀疤脸按紧我的手,将手里的菜刀翻过去,刀背朝下,挥起来,猛地一落!

    一股钻心地疼疼让我的全身抽搐起来,我紧紧地闭着双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龙二,只要我不死,你必须付出代价!

    那把菜刀又一次举了起来……

    房门发出咣的一声响,屋里霎时没了一丝动静。

    我慢慢把眼睁开,艰难地抬起了手,我的两根手指被刀背砸断了,鲜血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掉,地面发出啪啪的声音。

    甄七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双腿:“二哥,我对不起你……”

    我踢开他,进里屋找出一只床单,用牙撕开,缠住快速肿胀的手指,冲甄七大吼:“赶紧去医院!”

    坐在出租车里,甄七边倒气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解释前面发生的事情,我不想听,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个想要杀了龙二的念头死死地占据着脑海那处最显要的地方。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龙二安排的,龙二不想亲自出面,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通过甄七抓到了我,他跟我新帐旧账一起算……那么,舒梅到底是不是在他那儿呢?甄七还在絮叨,我打断了他:“刚才你说,前几天你去见过龙二?”

    “是啊二哥,”甄七的嘴巴扭曲得就像一领棉裤腰,“本来我想去投奔他,跟他借点儿钱应急,谁知道……”

    “你在他那儿见没见过舒梅?”

    “舒梅?”甄七茫然,“舒梅是谁?哦……舒梅,我知道了。好像没有吧?没有,绝对没有!”

    “你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甄七疼得咧了一下嘴,“我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了。龙二的老婆长得像舒梅,你是不是……”

    “我也明白了……”我颓然吐了一口气,我真的神经了,那天我看到的那个女人不是舒梅。

    “二哥,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哪事儿?”我不动声色。

    “就这事儿!我的手,你的手这事儿。”

    “你的打算呢?”

    “二哥,我听你的,你能忍,我也忍,你不能忍,我甄毓珉豁出去跟着你‘造’一把!我也是个爷们儿!”

    “可是我以后不想跟你一起办任何事情了。”胸口一堵,我摇下车窗,哇地吐了一口,嘴里腥臭不堪。

    “这次你会的,因为你离不开我,”甄七神情诡秘地瞥了我一眼,“我有办事儿用的真家伙。”

    “师傅,直接开进急诊室,”我不理他了,边吩咐司机边哼哼,“也不知道我这样的能不能参加残奥会。”

    我伤得较轻,在急诊室包扎了一下,去了骨伤科,处理好,开了一些药,大夫说我可以回家养伤,两三个月就没有什么问题了。甄七伤得很严重,需要在医院里手术。送他去手术室的路上,甄七将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悄声说:“我手里有一把枪,是当初偷大伟的,需要的话,你随时过来找我。”我表示不感兴趣,随口问,你真的打算在这里住院?甄七左右看了看,矜着鼻子冷笑:“我不想在这里等死。”

    “那你准备去哪里?”说着,我的脑子开始翻腾,甄七有一把枪,甄七有一把枪……

    “你别问了,”甄七的声音冷森森的,“我要做一个纯爷们儿。”

    “去监狱里做?”我边说边递给他一沓钱,“先凑合着把手术做了。”

    “嗯,我想去监狱,做完了纯爷们儿就去。”甄七木然接过了钱。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我转身就走,“抽时间过去找我,也许我会改变主意。”

    “二哥你先别着急走,”甄七横着身子挡住了我的去路,“有些事情我必须跟你讲明白了,不然将来咱俩就是仇敌。”

    我看了看他的手:“你还是赶紧过去把手接上吧。”“不急,已经麻了……”甄七用另一只手使劲勒了勒那只手腕子上的绷带,“兄弟我从小没少挨‘磕打’,这点小景儿我还能扛得过去。二哥,我的枪藏在我姐家的床底下,是有一次我偷偷潜回去藏的。那是一把老式雷明登猎枪,枪管被大伟给锯短了,一尺半来长,正好可以夹在腋窝里。当初大伟对我说,这把枪是当年龙二用过的,这次他要用这把枪干死龙二。我们俩‘躲事儿’的时候,大伟曾经带着这把枪去找过龙二,可惜被龙二的手下发现了,差点儿没回来。我问大伟,你怎么不早去找龙二报仇?大伟说,当初一是因为面子,二是因为龙二觉察到了,很防备他。后来我见他有去投案的意思,就偷了枪,自己跑了……”

    “你忍着疼不去做手术,就是想跟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嗯。二哥,我太了解你了,你决不会就这么跟龙二罢休的,所以,我必须把这些事情对你说说。”

    “你怎么知道我会用大伟的这把枪?”

    “你没有别的选择,”甄七的腮帮子咬出筷子样的一条条棱,“没有真家伙,想报仇的话,就一个字,死。”

    “去你妈的,”我伸了一个懒腰,“报个**仇啊,不过年了我?”心想,老子不能跟你说实话,你的嘴比大粪坑还臭。

    “行,装吧你就……”甄七贴着墙根往手术室走,猛一回头,“该出手时就出手,大河向东流!”

    回家的路上,我用剩下的钱给多多买了一个影碟机。我发现多多很有唱歌的天赋,我要培养她当歌星,当了歌星会赚很多钱,长大以后不用像她妈妈那样穷困。多多她爸爸的抚恤金还是没有着落,厂里向民政局提交了一份材料,证明多多她爸爸当初没有跟厂里签订劳动合同。我打电话咨询一个律师,律师说,那份材料说明不了问题,事情是在厂里出的,厂里就应该负责。让我来年开春再跟他联系。我想,这个官司一定要打,不为别的,就为了伸张正义。多多这些天又开始半夜起来抹眼泪,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看见她妈妈在冲她笑。

    明年一定要送她去上学,这孩子太寂寞了,性格有些孤僻,兴许上学以后接触同学多了,会好起来的。

    拆开影碟机的包装,按照说明书安装好,我插上顺路买来的一个碟片,打开,蹲在地上静静地听。

    一个鸟啼般清脆的童声在屋子里摇荡: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

    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

    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

    妈妈切却吃着野菜和谷糠

    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嚎叫

    妈妈却穿着破烂的单衣裳……

    听着听着,我就感觉自己飘起来了……我站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悬崖上,鸟瞰着脚下的一切,心惊胆颤。一些重重叠叠的镜头反复在我的眼前跳跃,我跟李晶晶在一间昏暗的房子里争吵,我跟舒梅走在夕阳映照下的街道上,我跟潘彩玲赤身裸体地滚在床上……场景突然变了,无数看不清模样的人混战在一起,震天响的厮杀声滚滚而来。警察、歹徒、路人、无辜的伤者,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动,冷汗一阵阵沁出我的额头、脊背、前胸、手心……我的四肢被横飞而来的利刃砍伤了,我沿着无际的旷野奔跑,什么也看不见,大鸟一般穿越云层。我的身体在飞翔,心却渐渐冷却,微弱的呼吸消失在茫茫太空……荒原,万木枯萎,虎狼穿行,咫尺处,阳光灿烂,花草葱茏。

    这好像就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伊甸园。

    我振奋精神冲过去,却一脚踩空……

    冷汗湿透了我的全身,手指上传来的疼痛像一根沿着骨头游弋的针,迅速接近我的大脑。

    我发现自己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窗帘被风吹开一角,露出一方巴掌大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沾满灰尘的蜘蛛网。

    我翻身下床,迎着这张蜘蛛网走了过去,这张网逐渐变大、变亮了,亮得如同一池湖水。

    湖水一开始是碧绿的,随着阳光的变化逐渐变成了橙黄的颜色,这种颜色是那样的宁静。

    我迎着湖水的方向阔步前行,胸口就像打足了气的皮球……

    一辆金光灿灿的轿车嚓地在我的跟前停下了,一个鬼头鬼脑的家伙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不想活了是不?”

    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怎么回事儿?我怎么走到街上来了?狼狈地躲到一边,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呵,这阵子我的脑子可能真的出了问题……贴着墙根刚走了几步,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我木然摸出手机,按了接听键:“谁?”手机那头传来甄七的声音:“我出院了。”

    对他,我的感觉已经麻木了,冷冷地说:“出就出吧。”

    甄七说:“你在哪里,我要过去找你。”

    我问:“有什么事情吗?”

    甄七说:“有。很重要的事情。”

    甄七有一把枪,甄七有一把枪……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我在家!你马上过来。”

    瑟缩着回到家,我找出昨天喝剩下的半瓶白酒,仰起脖子一饮而进。嗓子眼火辣辣的,感觉很痛快。影碟机还在开着,一个小女孩在里面唱歌:“我家有几口?让我扳指头,爸爸,妈妈,还有我,再加一个布娃娃……”我边去墙根拿啤酒边跟着唱:“我家有四口,李大柱,潘金莲,小柱子,还有一个小多多……”“二哥,我来了。”甄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后面,“别担心,没人看见我。”

    我不看他,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打一个酒嗝坐到了床上:“枪呢?”

    甄七砰地将用一块破布抱着的一只伞模样的东西丢到床上:“带来了。”

    我拆开破布的一头,里面露出一支乌黑的枪管,我的心不由得咚咚地跳了起来。

    甄七的一条胳膊吊在胸前,看上去像个被八路军俘虏的日本兵:“二哥有什么打算?”

    我说不出话来,眼睛也不敢再去看那只枪管,哆嗦着手,一口一口地灌啤酒。

    “不用担心我的伤,没事儿……”甄七坐到我的旁边,说话的声音就像从水底往上放泡儿,“我刚打完一个吊瓶。大夫让我住院,我不敢,我不想在那里等死。我偷偷跑出来了……二哥,咱们不能就这么忍了,咱们必须做一个真正的爷们儿!先不说我,就说你吧,你被龙二欺负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李晶晶开始,到舒梅……”“闭嘴!”我猛地将酒瓶子墩在桌子上,“说说你的打算!”

    “很简单,血债血偿!”甄七一把抓起了那把枪,恶狠狠地拆破布,“咱们不敢明着跟他干,暗着总可以吧……”

    “他的身边缺不了人。”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甄七将枪管夹在腋窝里,用一只手猛地扳开枪身,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拇指粗的子弹,狠狠地戳了进去,将枪身卡直,冷冷地瞪着我,“过来的路上,我设计好了。听我慢慢对你说……我听鸡头告诉我,龙二经常晚上去一个叫道法的茶楼喝茶,一般会十点左右出来,然后开车回家。跟着他的一般有三四个兄弟,他们直接一起去龙二的家……这样,咱们今天晚上就去道法茶楼,不需要你出面,前面的事情由我来做。我有绝对的把握让龙二跟着我去后门那儿。提前我观察过那个茶楼,那个地方很僻静,有个后门,后门旁边有一个楼梯,顺着楼梯上楼,是一个网吧,进了网吧可以从网吧的一个通道下楼,下楼以后就是一条胡同,那条胡同直通前海……”

    “你想把龙二引到后门那里?”

    “对!”

    “我开枪?”

    “如果你不愿意开枪,我来开!不过那样很有可能露馅儿……”

    “为什么?”

    “我要是过去接触龙二的话,很有可能被搜身。那样就前功尽弃了。”

    “你用什么办法让龙二跟着你去后门?”说着,我接过了甄七递过来的枪,手上沉甸甸的。

    “这个办法绝对巧妙!别人用,不好使,只有我,”甄七阴恻恻地观察着我的脸色,“龙二知道我跟大伟的关系。前几天我去见龙二的时候,龙二打听大伟的事情,他好像耐不住性子了,想要尽快处置大伟。我没有跟他说实话,只是说,大伟丢下我,一个人跑了。龙二打我,说我糊弄他,我咬住了牙……我不敢得罪大伟,他发起怒来,比龙二还可怕。后来龙二让我滚蛋,鸡头跟出来对我说,你赶紧想办法打听打听大伟的下落,不然龙哥哪天想不开,会连你一遭收拾的。我跟鸡头说,请龙哥放心,我是属吕布的,谁有本事我投靠谁,一旦有大伟的消息,我一准儿报告给龙哥。现在机会来了,我可以利用这个,钓龙二出来。到时候我就说,当着人面儿这事儿不好说,请他出来说话。”

    我摩挲着冰冷的枪身,心也跟着渐渐变冷:“你教教我怎么用枪。”

    甄七拿过枪,打开保险,用一根指头轻触扳机:“对准他的脑袋,指头用力。”

    我抽过枪,关上保险,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想让我当杀人犯?”

    甄七的脸一下子慌了:“别,别……二哥,我没那么说呀。打他哪儿呢?二哥,你看着办。”

    我伸手推了他的脑袋一把:“我还就想当个杀人犯!”

    甄七看我的目光有些躲闪,扭动屁股,离我远了一些,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说不出来,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我打开一瓶啤酒,从桌子边推给甄七,抓起床上的那块破布,重新将枪包裹起来,心中有一股寒气慢慢上升。

    甄七喝了一口酒,捏着嗓子咳嗽。

    我等他咳嗽完了,轻声问:“完事儿以后你准备去哪里?”

    甄七的嗓子好像被一口浓痰堵着,咕噜咕噜响:“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你呢?”

    我没有说话,别转脸去看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寒风舞动残雪一忽一忽地往窗玻璃上扑。

    我摸起手机给我大哥打电话,告诉他好好照顾我妈和多多,我要出一趟远门,公司安排的,年前去外地要账。我大哥不相信,嘟嘟囔囔地说我疯惯了,快四十岁的人了,一点儿定性都没有。我不敢跟他罗嗦,说声“拜托”,挂了电话。犹豫片刻,我拨通了潘彩玲的手机,对她说,我要去坐牢了,因为你表哥陷害我,说我贪污盗窃,行为不端,玩弄女性。没等潘彩玲反应过来,我直接把手机关了。

    我喝完最后一瓶酒,把屋子好好打扫了一遍,将枪夹在腋下,披上大衣走了出去。

    外面很热闹,很多孩子在胡同里放鞭炮,不时像听到枪响的兔子一般四处乱跑。

    站在道法茶楼后门的那处阴影里,甄七抖着手捏了一把我的胳膊:“二哥,千万不要杀人。”

    我没有回答,李晶晶、舒梅的影子风吹落叶一般掠过我的眼前。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