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退朝回到未央宫,身心有说不出的倦怠,从雪地里走了一趟,分明已身在寝殿之内,却觉得那风雪却如同没了尽头,依然萦绕在侧畔似的,心中由内到外的冰冷。景帝拥着西域貂裘斜倚在紫龙雕榻上,内侍太监们手忙脚乱地端进来数盆炭火,摆在殿内角落之中,立刻整个殿内如同暖阳普照,温舒异常。
雪地上一队姹紫嫣红的宫女前簇后拥着一个雍容华美的妇人向景帝寝宫款款而来,她便是位居云阳宫的栗姬。守在宫门外的小太监不敢迟疑,跪地叩道:“小奴恭迎栗娘娘凤驾!”
栗姬面容冰冷的如同那一地积雪,并不看那小太监一眼,戴着红狐皮手套的纤手只轻轻一展,擎出数枚金叶子,丢在雪地上。小太监眼球一亮,终究不敢伸手去捡,立于栗姬身侧的宫女不无讥诮地斥道:“真是不识抬举,栗娘娘赏赐,还不快谢恩!”
小太监卑躬屈膝拜叩道:“娘娘赏赐,小奴荣幸之至,只是无功不敢受禄!”
栗姬伸出戴着红狐皮手套的纤手,托起那小太监的下颚,四目相视,小太监看到栗姬那张冰艳的不可一世却又毫无表情的脸,那仿佛只是一张画工精美的帛面,掀过那一个虚伪的画面,后面隐藏着太多不见天日的阴冷险恶,重重机关。小太监不禁在心里打了个激灵,飞快地避开了栗姬那压迫如山的目光。
“还算俊俏,可惜是个太监了,”栗姬缓缓放开手,嘴角掠过一丝冷冷蔑笑,“我来问你,昨晚陛下去哪个嫔妃的宫中过夜的?”
小太监一边捡着雪地上的金叶子,一边答道:“娘娘问话,小奴不敢虚谎,陛下昨晚是在五柞宫的王美人那里歇息的!”
栗姬听了银牙暗咬,从齿缝中迸出一丝无比诡异的冷笑,又问道:“今日早朝,陛下和大臣们都议了什么事情?”
“别无它事,倒是御史大夫晁错向陛下上《削藩策》,谏议陛下削减天下诸侯封地,搅得朝堂不安,众大臣争吵的不可开交,最后,陛下还是准了晁大人所奏,欲颁布削藩令!”
栗姬不再理会小太监,径直往景帝寝宫昂首步去。纵观这富丽堂皇的深宫大院之中,嫔妃三千,宫娥万余,出了那个薄皇后之外,就是她栗姬为最了。然而,那个薄皇后已经是形同虚设,除却那一身凤冠朝仪之外,她还有一个皇后的名至实归的尊严和自豪吗?无子嗣却又无德,就连做一个最平凡女人的自尊也已丧失殆尽,终被景帝所唾弃,只在旦夕之间。而自己生子刘荣,聪慧好学,乃景帝嫡长子,父业子承,在帝位继承上与生俱来地有着其他王子无法匹敌的优势。这便是她常常向人颐指气使、倨傲跋扈的资本。
景帝斜倚软塌,闭目浅寐,听着脚步舒缓步来,一阵幽幽兰麝扑鼻,便睁眼望去,却见栗姬娥首低垂,黛眉羞展,妩媚绽然一笑,榻前拜道:“臣妾拜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景帝略显慵懒地抬手:“免礼吧!”又自顾闭目养神。
栗姬起身坐在景帝榻上,无不温存地道:“陛下整日国事操劳,大可放手让大臣们去做,龙体安建为重!”
景帝脸轻快地掠过一丝难言的无奈,怅然道:“大汉基业传至朕手中,内忧外患日益严峻,让朕如履薄冰,忧心忡忡啊!”
“陛下多虑了,陛下乃天子尊躯,大汉江山上苍所赐,自有上天庇护!”言讫,笑逐颜开,伸出那双柔荑般的素手,只在景帝太阳、人中、天灵诸穴上轻揉慢抚,游离不止,景帝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匹束缚已久的丝绢,于九霄直下,整个身心如晕如坠,轻盈飘飞,无限舒展。景帝舒心的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栗姬面上得意的窃笑稍纵即逝,手法却更加温柔舒展,一指一力俱都恰到好处,妙不可言。
景帝不禁兴致嫣然地抓住她那双纤纤玉手,不无赞赏地道:“果然好手段,不知爱妃何时也学会如此温存体贴了!”
栗姬故作娇嗔道:“哼,臣妾本就如此温文尔雅吗,只是陛下整日迷恋于其他嫔妃的宫闱床榻之间,数月半载也不曾驾临云阳宫,早早地把臣妾王道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妾身每日孤灯四壁,好不凄零呀!”说着渐渐泪眼婆娑了。
景帝一时兴味索然,却终究略有不忍,惺惺而道:“朕国事冗繁,牍山文海,日理万机,身心?惫,那里还顾及宫闱床底之事呀!”
栗姬修炼已久的温文贤淑之态瞬间土崩瓦解了,妩媚的笑容烟消云散,锋芒毕露地冷笑道:“陛下休要再拿虚言欺骗臣妾了,陛下这一个月不是都是在五柞宫的王美人那里吗,好一个夜夜笙歌,欢宴通宵,歌舞升平呀!我看陛下不是什么国事冗繁,日理万机,身心疲惫,倒是被那些巧于谄媚弄色的妖女迷惑匪浅,陛下是大汉的中流砥柱,顶着万民头上这片天呢,自当自重龙体才是!”
景帝心中那股厌恶之情如暗潮涌动,摒弃草芥似地丢开栗姬那双素手。普天之下,出了自己的生母窦太后,还有哪一个人敢用如此盛气凌人语气和自己对话,何况竟是一个醋意大发女人?景帝恼怒的无以复加,长袖直挥道:“你竟敢监视朕!好大的胆子,你还知道什么事情?恐怕朝堂之上的事情你早已了如指掌了吧!朕贵为天子,所做之事,恣意而为,岂能受制于人,何况汝一妇人耳!”
栗姬的骄横之气一扫而光,跪倒于地:“臣妾万死,出言不逊……”
“出去!朕不想看到你,朕累了!”景帝未待栗姬把话说完,已然紧裹貂裘,侧面闭目而卧。
栗姬跪在榻前,默然嘤嘤而涕,许久方去。
走雪地上,栗姬恨自己弄巧成拙,只想倒在雪地上痛哭一场,然而在身后宫女的众目睽睽之下,她连哭泣的勇气和权利都无形的削夺了,抬头遥望一眼那阴霾四合的苍穹,深叹一口气,脚下却更加茫然无措地向前。
忽然身后一个亲身侍女怯怯道:“娘娘,我们不回云阳宫吗?”栗姬这才醒悟自己走错了方向,抬头望去,长乐宫那如峰峦巍立般的阙楼,映入眼幕,便低低对随侍道:“去长乐宫吧……”
吴国都城广陵,滨水之城,鱼米丰泽,壕沟深掘,城墙高筑,巍巍如山盘踞,其气势比汉都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吴王倚铜山铸钱,而临海取水熬盐,盐币流通海内,所以不征赋税,吴国明生富庶。而这广陵城内,更是车马辐轴,人头攒动,商贾云集,繁华异常。
城外的运河直通长江,江面上的大小船只仿佛游弋鱼群,来回穿梭。而近半个月以来,那江面上忽然平添了数十艘巨甲运输船,俱是樯桅高耸,白帆张鼓,顺风西进。吴王早已探知长安人心异动,景帝决意大肆削减天下藩王封地,而自己竟和景帝有着杀子之恨,又有数十年不朝之隙,加之吴国富可敌国,削藩之举吴国自是首当其冲。
吴王剽悍英勇异常,昔日少壮之年,方过弱冠,英布谋逆,只身率一千精骑,破军而入,纵横驰骋,所向披靡,威慑吴楚,得封吴王。二十载以来,广招天下游侠勇士,打造兵车器械,虽年逾花甲,怎甘任人鱼肉!一个月以前,他便开始筹备粮草,密结吴军,藏匿于大船之中,用布幔遮挡,日夜不息运往吴汉交界之地屯驻。
广陵城外的长洲苑是吴王的游园涉猎的行宫,方圆百十余里,珍禽异兽,奇花异草随处可见,而其间亭台殿阁更是星棋罗布,座座富丽奢华。此时吴王刘濞正端坐在长洲苑的一座行殿之中,阅读吴国幕臣们奏章。
“岂有此理!这是何人上的奏章,如此妄自菲薄,自以为是!”刘濞突然勃然大怒,把手中那份正在阅读的帛书掷出数尺之外,霍然立身,手按腰间佩剑,不无切齿地道:“大逆不道!”
立于方外候命的中大夫应高见吴王面容可怖,不禁肃然,拾起脚边帛书,一看却是枚乘奏呈的《谏吴王书》。吴王遍罗天下豪杰,门客幕僚成千上万,他实在无法记起这个枚乘了,便问道:“这枚乘究竟何许人也,如此狂妄!”
中大夫应高略一欠身禀道:“枚乘乃国中一郎中,大王召纳贤士,他已经来有两年有余了。”
“一个小小的郎中,写下如此狂傲不羁的文字,勇气可嘉啊!”吴王冷笑道,“不过,文采饰华,洋洋洒洒,一气呵成,颇俱风流!寡人要见见这个枚乘,如何一个人!”
内侍应声趋?而下,向候在殿外的士卫传令。
这时吴国太子刘驹阔步入殿,禀道:“父王,派往东瓯、赵国的密使已经返国,带回了各国王的密信!”刘驹言讫呈上两个精致的铜匣。吴王从腰间解出钥匙,打开铜匣,取出密信阅览。
吴王那波澜不兴的脸上渐渐笑逐颜开,抚掌笑道:“东瓯王和赵王果然不负我望!东瓯王愿与我吴国结盟,共荣辱同患难;赵王则决意在寡人起兵之日,共举义旗,以谋大事!”
应高忙道:“恭喜大王,大事可成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