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阑尾穿孔,立即送手术室。”
“立即通知担架队,送六楼手术室。”他又对身边的护士说。
看着脸色越发苍白的小邵,我已经等不及担架了。
抱着小邵,我一路狂奔,把电梯都忘记了。
我疯狂登阶,心里在喊:快点儿,快点儿。
将小邵放上推车后,我握着她的手说:“没事的,只是个常规手术。”因为,我看到了两行清澈的眼泪。然后,推车载着小邵消失在手术室的门口。
又一个医生,递给我片纸:“仔细阅读条款,如果没有问题,请家属签字吧。”
没有工夫去细看上面的条款,也没有工夫体会家属的分量,我迅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顺利,谢天谢地。
一个小时后,病房里。
小邵安静地睡着了,脸色仍旧苍白得像床单。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手指滑过有些干燥的嘴唇,心里充满着愧疚。
我想象她一个人蜷缩在家里给我打电话的情形,而我却在——
想着想着,我趴在她身边睡着了——
浩淼的海面,灰蒙的天空,中间有叶扁舟,小邵在上面哭泣:“亲爱的,你在哪儿?”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阵痒痒挠醒了。一抬头,看到小邵正朝我笑,很努力。
“醒了啊?没事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家。”
她笑着点点头,很欣慰。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有种心疼,是无限的,此刻在我胸中。
“见到你,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她在虚弱中微笑。
“可你刚做完手术,身体还很虚弱,需要补充食物。”
“亲爱的,我想喝粥,我们楼下毛哥家的。”
“好,我马上去买。你乖乖地再睡会儿,回来我喂着你吃。”
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又掖了掖被角,我站起来向外走。
等我再满头大汗地捧着粥回来,巡房的医生微笑着告诉我们:“病人暂时还不能进食进水,必须等到肠蠕动恢复正常。”
然后,我们跟着一起笑。
我要感谢那段时间给予我们微笑的医护人员,虽然这不是我的常态思维。因为从醒来以后,小邵每天都微笑着。后来,我觉得她像是在度假,判断的依据是——她说:“住院的感觉可真好呀!”
我关了手机,每天折返于医院和粥店、饭店、书店、音像店、超市之间,给她买来吃的、看的、听的、玩的。
伤口疼痛感觉减轻后,我能替她按摩一会儿,或者简单擦拭身体。她烦躁无聊时,我就扶着她在走廊里走动走动,或者临窗欣赏对面街市上的人群。
总之,我做到了之前从未做过的一切,将整个身心都交给了这个让我内疚无比的姑娘。
有两天,她躺在床上,让我读还没写完的小说。我欣然照做,声情并茂。
“你会写我吗,亲爱的?”
“会的,当然会。但不是现在。”我笑着回答她。
“真的啊?”
“真的。”
“那么,你会把我写成什么样的女人呢?”
“最漂亮、最善良、最可爱的女人。”
她闭上眼睛,忘我地陶醉着。
其实,我那样回答她,是不想看到她失望的表情。我怎么可能写她呢?要知道,我要写的小说,里面的人物几乎都是悲剧式的,不是伤离,就是惨痛。
我是说,那时绝对没有想到今天,没有想到今天我真的在写她。
第九天,我们被允许出院。
小邵感慨地说:“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手术,还是住院?”
“都不是,是没有想念妈妈。”
生病在床的孩子,对于妈妈的依赖,我是有相当体会的。
小时侯,只要感冒发热,我就想妈妈——特别想,她不在不行。想着想着就哭,哭完了,病也好了。
那时,爸爸总跟我说:“你怎么就不像个男子汉呢?”
“怎么可能不想呢?总是会想的。”我要忧伤了。
“是你对我太好了,让我不再那么想她了。”
你对我太好了,我心里默念了一遍。
人性,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时期和环境中,其表现出来的形式,也不尽相同,可以用扑朔迷离或不可捉摸来描述。
有些挣扎在泥潭里的人性,它们并不是不想上岸,而是上不了岸。看看四周的情形,它们轻易原谅了自己,然后就麻木了。
那时的我,便是如此。
有时,我怀疑自己是天生的浑蛋,或是恶棍。
很快,总公司一年一度的《经验与教训》交流会如期隆重展开。
各分公司负责人和业务代表,被各色的轿车接送到总公司的办公楼前,满满堆了一场地。大家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兴高采烈地相互问好、寒暄,仿佛即将受到表彰的“优秀劳模”,又仿佛即将参政议政的“人大代表”。
我和云也早早地来了,站在一边的开阔地。
“小邵出院了吧?”
“已经出院了,我一直陪着她。”
“我知道,这是你应该做的。”
“我该向你说抱歉。”
“没事的,我理解。”
“不,起码我不该关机,或者事先告诉你一声。”
“呵呵——你会那么做吗?不过,如果你真这么想,我会非常高兴。”
“我确实是这么想。莫名其妙地不上班,应该给你增添了很多麻烦,对吧?”
“没有什么麻烦。好在,你昨天终于想起给我电话了。当然,如果以后能请假,那最好不过了。”
“知道,以后我会注意的。”
接着,我们开始感叹这几年来,总公司的发展壮大。
是啊,这几年规模扩大了,实力雄厚了。用周处红的话来说就是——一年一大步,三年三大步。
可我当时听着,觉得怪不舒服——只听说过“一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还真没见过这么狂妄的。你也太能吹了吧!
如今的发展态势,证明我当时的不舒服,属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说行业产品的扩展和渗透,也不说近两亿纳税骄傲,单说全体市民对黄海人的羡慕和尊敬,已经足够说明一切。大家都因为自己是黄海人而趾高气昂,父母都因为自己的子女在黄海工作而倍感自豪。
“黄海”已经成为全市,乃至全省的知名品牌,更是地方经济的支柱。市财政在遭遇困难时,总是首先想到黄海实业集团。
比如,之前公务员补发工资的暂时发放困难,市财政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向黄海实业一次性征借资金五千万。
面对这样的荣誉,周处红踌躇满志地在区域性会议上一再强调:“这是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来搪塞。所以,我把你们各公司和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召集到这里,一起商讨如何接受这面锦旗。不要跟我说有困难、有难度、有压力,要把困难、难度转化为信念和毅力,把压力转化为完成组织交付任务的核动力。”
我还记得一个细节——他说完“核动力”后,一些唾液从嘴里飞溅出来,并且将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最前排的,抹把脸,继续听。有的干脆连抹都不抹,只当没溅着,依旧全神贯注到听着。
谁能不把荣誉当回事呢?难道这不是荣誉吗?
这当然是一种荣誉!没有钱,市财政会向你征借吗?
那么,荣誉就是动力。
回公司后,云当即宣布——下半年所有的奖金和额外补助暂停制表发放,财务部紧急清理帐目。
当一份财务报表送交到云手里时,她却失望了:“怎么这么少?”
怎么办?
终归有解决的办法。
云决定向全体员工征借,以支持人民的名义,以忠诚总公司的名义。数目并不大——每人一万。
“这个数目,是我们经过多次会办后决定的,不会影响到大家的实际生活。”
我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跟大家解释的。
然而,我很想告诉她——我做不到。因为,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五千左右。如果一定要执行规定,我须得跟别人借来五千,再交给公司。这还不算完,以后的生活怎么办?
随后的情形,让我无奈。
很多之前骂爹骂娘的人,在被叫去个别谈话后,眉飞色舞地把钱给交了;一些跟我定下“死不交纳”同盟的人,居然能瞒着我表达对公司的忠诚。只有少数几个愣子,冲到云的办公室叫嚷:“这是强迫,是不合法的。”结果当场得到回复——不必按照规定执行。
不过,后来大家相互奇怪:咦?那几个家伙呢?怎么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们了呢?
当然,他们的疑惑从来没有得到过解决。
困难总是暂时的。之前的混乱,有如水开前的声响,来得快,去得也快。公司很快就恢复了安静,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并喜气洋洋地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经验与教训》交流会。
“云,我觉得你和以前有很大不同了。”
“呵呵——什么不同?”
“我看不到你傲慢了。比如你让我写真实的字儿,让我有些感动。”
“是吗?可是——可是,我觉得,我们有时不能过于倔强。要尊重现实,承认现实,面对现实。你坚持认为是正确的,不一定在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
“比如我对你的看法吗?”
“对我的看法?哈哈——对,你对我的看法,很多时候不一定是正确的。”
已经有人陆续进入总公司的会议室。
“走吧,我们也进去。”她对我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