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见识一下这个让人为之癫狂的年代是他荣幸,也是他的不幸,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刺配他乡的犯人,这就意味着他属于连贱籍都不如的下等人了,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他已经被剥夺了政治权力终生。
据福伯说杨家原本是武勋世家,但却因为卷入了一场官场倾轧之中,让人把多年前的一个翻案而全家抄没,而他身为杨家独子则刺配他乡,本来自太祖改制之后,大宋再无流刑,笞,杖,徒,流通通折为杖刑,刺配本就是流刑的一种,只不过是杖、刺、配三刑合一,幸好祖上颇有恩荫,如果真的折杖刑他这条小命估计现在应该成了一堆骸骨了,由此改刺配应天府虞城县,有了今天的一行,不过这样他的背上还是挨了狠狠的二十杖,当然其中也少不得上下打通关系,家中数十年的积蓄也为之倾空。
他要发配的地方是紧靠着应天府的一个县级监,隶属京东西路,当然也就相当于应天府统辖之下,按照后世的说法应该是京东西省、应天市、虞城县,应天府是今天的河南商丘,京东西路也就相当于今天的河北省。
接下来的自己应该何去何从?甘心服役卖苦力还是啸聚山林或是隐居田园?杨渺摇了摇头,这几天他想了很多,从小时候记事开始想起,直到他意识的最后一刻,那些似远而近、似是而非的片段反反复复在脑中不断闪现,回想着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来的一点一滴,就像电影画面一般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然而他发现过去的生活对于这一刻来说,好像变得格外的遥远,仿佛就在梦中,不过从小的教育背景就决定了他是一个不会轻易屈服的人,军人干部子弟,骨子里就渗透了那种坚韧、敢于承担的个性,然而从发蒙起就开始的国学教育又让他的视野、心胸陶冶得异常包容。
这一切也最终让他想明白了过来,既然继承了这具身体,就有必要给这具身体所有相关的人一个交代,人之所以称作为人,就是因为人是依附社会关系而存在,如果不存在任何的关系,那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没了任何的意义,这是杨渺对自己活了二十多年的一个总结。
“这里,就是我新生活的第一步了。”既然决定了要为这副身躯担起责任来,他就会丝毫不打折扣的执行下去,这就是一个男人的使命。
船上的地方小,能行动的地方也就是船舱到船头之间,带着湿气的河风透过窗户的缝隙不断的掠过他的身体,吹得他脸颊边凉凉的一觉起来背臀上的伤仿佛结了不少的痂,又痒又痛,睁开眼睛一看,船舱外天色已经是大亮,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锅碗清脆的碰撞声,他知道这是福伯在弄吃的了。
杨渺暗叹了一口气,又趴了下去,将窗口帘子轻轻撩起,清凉的风顺着口子灌了进来,让他顿时清醒了不少。
“少爷,早食弄好了,你身子骨还没好透彻,就在船舱里用吧,受了风寒就不好了。”福伯将碗中的混合物搅拌了一下之后小心的放倒杨渺面前。
“嗯!”杨渺哽咽着扒拉着碗中的食物,口中的稠状液体他始终没有搞清楚是什么食物,也没有问,只是默默的咀嚼着,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生怕打乱了这宁静的气氛。
见到几天前还不知生死的小主人现在脸色逐渐的红润起来,福伯眉眼间满是慈爱与欢喜,又想到汴京城中孤苦伶仃的老夫人,心中又没由来的一阵酸楚,这都是怎么了,堂堂世代功勋的杨家突然之间就破败了下来,小主人还要刺配他乡,杨家难道就这样败了么?想着想着思绪就飘到了远方,视线仿佛陷入了另外一个空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口中喃喃细语,“少爷,你可要撑下去啊,老夫人还在京师等你传宗立业呢!”
杨渺勉强了笑了笑,“放心吧,福伯,我会活得好好得的。”
“那就好,那就好!”福伯那苍老的声音中带着厚厚的疲惫,“少爷,进去趟会儿吧,睡一觉起来兴许就到了,你身子骨刚好,可经不得风。”福伯那关切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让杨渺颇为感动,福伯的年纪其实并不是太大,杨渺在偶然间也问起过,只不过四十出头,但经历过杨家这段时日的剧变之后,瞬间苍老了十岁,如今看上去却和五十岁的人没什么区别了,看得他看得一阵心酸,人世间的冷漠在后世已经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兴许只有在这个时代才能感受到一点人世间的温情,“福伯,我的病好了,不用吃药了,你歇着吧。”
“那如何省的,大夫说你重杖加身,外加肾疲胃虚,一定要吃完这几帖药才能够痊愈的,你身子才好,可不能再落下病根,要不然将来回京我又有什么脸面面对老主人!”福伯说着说着眼眶就泛红了起来。
“我喝,我喝!”杨渺苦笑着接过了那粗瓷大碗,望着那黑乌乌的还漂浮着药渣的一碗汤药不由凝了凝眉头,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客官,过了这道湾就到黄口渡了,你们可以从那里沿官道过应天府再下虞城!”船舱外传来一个低沉而又老实的声音,杨渺知道这是船工声音。
福伯一听顿时变了脸色,一步跨了出去,急声道:“不是说好的直接到虞城的么。”
“黄口渡上去要转道泾河,水急而河道狭窄,不便于行,客官走官道怕是还快点,再说你那点船资只够到黄口渡,我也要养家糊口不是,何苦为难我一个小民。”
“我家少爷身子骨有伤,你在这儿把我们抛下,这不是成心害我家少爷么?”福伯急急的争辩着,语气中已经带上了火气,出门在外处处艰难,却不想一个船工也能刁难自己。
两人在外争吵了起来,杨渺在船舱内却是听的一清二楚,情况再明白不过了,这船家明显是要挟机要价,想要多赚两个船资而已,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家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从吃的东西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弯腰跨出舱外,对福伯道:“算了,福伯,我们就在前面下吧,我正想瞧瞧应天府的景象呢。”
“少爷,你的身子还没好透彻!”福伯脸上充满着关切。
“不碍事的,咱们慢点走,交押的日子不是还有几天么!”清晨的冷风一吹,杨渺直觉得骨子里透出一阵冰寒,但还是强忍着没有表露出来,看来这具身体原来的底子还真不怎么样。
一柱香的功夫,在转过一个湍急的河湾之后,飞蓬船飞速顺水直下,到了船夫口中所述的黄口渡,虽然眼前的情形与杨渺想象中有点出入,稍显有些简陋,但船来船往也显得颇为热闹。
在福伯的搀扶下,走出船舱,踏上这片带着浓重泥土气息的土地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原始的农耕景象,但熙熙攘攘的船只挤满了渡口,让这个新兴的村落看上去倒是颇为新簇,而且到处炊烟袅袅,在不远处还有个集市,看起来颇为兴盛,估计也是在这渡口兴起之后才逐步兴旺起来的。
一路上他也见识了这个时代漕运发达,据福伯介绍,围绕四大渠的粮运、纲运每年数以万计,仿佛人之经络四通八达,将整个身躯都盘活了起来,官运发达,**当然也随之发展了起来,各处的商贾、走贩沿着内河道将各处的特产带到了各个角落,而这个集市估计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集散地。
“少爷,你身子骨还没好,在船上待了这么些天,要不我们就先在黄口渡歇息一天,松松筋骨,明儿一早我们再启程。”福伯对他的关切之情言露于表,但一想到袋中剩下的不到一百文钱,心中又颇有些担虑。
福伯忧心忡忡,而杨渺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前景渺然,在一个不熟悉的社会环境中过着不熟悉的生活,这是无论任何人都不会有安全感的。
望着周围熙熙攘攘的大小船只,杨渺再抬头望了望天色,点了点头,“我们还是去应天府吧,顺便看看应天府的景象!”
福伯想了想,心有不忍,但望着小主人坚持的表情又只得点头答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