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琵琶语诉寄绿腰


本站公告

    雕花红木的四方案上,四只青瓷小碟清清爽爽地盛着几样小菜,围着一只短嘴大口的胡式酒壶,透出丝丝缕缕的醇香。这单间不大,四个墙角各燃着一盏纱灯。内里四分之三的地方砌得高出地面丈余,一整张波斯地毯铺下来,悄无声息的垂到了地上。广平王望望左首,建宁王正低声说笑,扶双颊飞红的笙儿上来坐好。右边李?一只手支着身子侧坐着,饶有兴致的敲敲身后木墙:“这布置可以啊,连饰板上都是刻花,刚看见我还当是个隔板,这一看还真是镶墙上的。”

    建宁王额上见汗,伸手将身侧一只燃得正旺的镂空朱雀暖炉朝广平王推推,口中笑道:“这酒楼是西域人开的。几间雅间,就这一间是这个布置。其余的也平常。上次和李崖来,这间就被人抢了。这次他多半报了王兄名号。不然长安做生意的西域人多,都往这家来,没这么容易订到。”

    “干什么,热死人了!”斗室中猛的一声炸响。南翘两弯细眉尖刻的搅在一起,一双大眼恨恨的瞪着被建宁王推近来的铜炉,“嫌热你拿出去,干什么往这边推!”

    建宁王手上一时顿住。自幼和广平王一起,知道他身体比自己的弱,总有些畏寒。自东宫到皇城南门一趟跑下来,自己虽然不觉,想来广平王身上是冷的,这才下意识的将暖炉往他那边推。略略一瞥坐在广平王右手旁的南翘,蓦地一笑,抬眼看看面色沉沉的广平王:“这炉子隔着我大哥,熏不到你吧?”

    “不是说都有人备好了吗。”南翘不待建宁王说完,尖声直盖过了他,“怎么就这么几个菜,给谁吃的!”

    建宁王不在意的笑笑:“刚在外面问了跑堂的。这边菜向来是现点现做。咱们几个不来,他们菜不敢下锅。这几个是预备着客人等着无聊时拿来吃的。”

    “有什么不敢的,凉了就倒掉重做!”南翘上下看看建宁王,粉嫩的双唇不满的一撇,“人全给打发到下面去,连个倒酒的都没!”

    一句话出来,余下几人都是一顿。侍卫随从都被建宁王打发到楼下,各自吃喝去了。连跑堂的也得了吩咐,没经召唤,不得入内。南翘不待人应声,嘲讽般瞧瞧正在一旁笑得羞涩的笙儿:“有些人也太识抬举。给多大点眼色,连自个是谁都不知道了。这可等着谁伺候呢!”

    笙儿被她看得一呆,连忙起身去拿提壶。刚把提手握在手里,从旁伸过一只手,从从容容的将提壶接了过来。笙儿一怔,就见建宁王嘴角含笑,半直起身,先伸手拿过广平王的杯子斟了,又拿过南翘的:“民间说长嫂如母。大哥虽还未大婚,说来我侍奉侍奉崔小姐,也是应该的。倒是之前失礼了。”

    南翘显是没料到建宁王会如此。见他轻笑着双手将酒杯递还自己,呆了一呆,冷哼了一声不睬。建宁王无声的一笑,稳稳地将杯子放下。李?连忙拿过提壶,迅速的斟满了余下三只杯子,口中笑道:“刚就闻着这酒香。你们再不喝,我可不客气了。”

    建宁王伸手帮笙儿放好酒杯,口唇一动刚想说什么,就听广平王低低唤了声:“二弟。”

    凤目轻扫,淡淡的朝膝旁铜炉看了一看:“让人把这个拿出去吧。”

    建宁王一怔,望望广平王,薄唇一抿,讪讪的笑道:“大哥身上原来不冷?”

    就见广平王神色淡淡,默然不答。忽然门外有人笃笃敲了两声。隔着丝帘木门,叶倾沉声禀道:“殿下,李将军到了。”

    建宁王长眉一振,心下微舒,朗声笑道:“进来进来。”

    吱嘎一声门被拉开。丝帘一掀,李崖一身软甲,大步进来。立在下面刚一躬身,就听建宁王笑道:“好了好了。有日子没见你了。”朝笙儿一瞥,面上笑容不改,“你坐襄阳王那边吧。”

    李崖仍规规矩矩的问了安。李?听建宁王这么说,连忙向里挪了挪身子,却又招了南翘狠狠看了几眼。李崖微一犹豫,低声向李?道了不敬,踏上软毯端端正正的跪坐下来。建宁王目光一转,瞧着正要将门掩上的叶倾笑道:“哎,别急着关门。过来把这炉子搬出去。”

    叶倾应了一声,躬身进来,从建宁王手上接过铜炉,提着两耳退了出去。李崖甫一坐定,便听身边李?笑道:“二殿下这侍卫瞧着机灵,不如就留他侍候吧。”

    建宁王摆摆手:“都是爹生娘养的,何苦作践他。他那一身本事,胜过军中多少身居高位的饭桶。在我身边已经够委屈他了。”说着望着李崖,“你怎么穿这么一身就过来了,故意让我瞧瞧你李大将军有多忙呢?”

    李崖自来熟悉建宁王脾气,知他并无怪己之意,当下附和着几人笑笑:“杨丞相令各卫精选一千兵,驻扎灞上。又要求军籍也一并调去。这几天只顾忙着整理账目,提前发放调走士兵的粮饷了。”

    建宁王吁的一声,略瞟了眼南翘,低声笑道:“敢情是忙这事。子岸,这一千兵,可别把你平素喜欢的挑进去。”迎着广平王沉沉的目光,轻笑着续道,“我要是哥舒翰,必然要整治整治灞上这支兵。”

    李?笑着接道:“又不是他的属下,怎么整治。”

    “非也非也。”建宁王伸手将提壶递给李崖,“我不顾前嫌,一心向着朝廷,朝廷却轻信了别人。多少年我都这么尽心竭力的过来了,临到头里,倒因为杨家人生了疑心,生生的就在我身后安插了这么支精兵。”说着声音一顿,轻声笑道,“不整治整治它,如何甘心。”

    广平王静静听着,默不作声。一旁南翘一拍桌案,咄咄嚷道:“什么杨家人,胡乱评议国事,也不怕皇上治你的罪!”

    建宁王浑若未闻,反而哎呀一声,伸手朝腰间摸了摸,掏出只小小的金锭,望着满面羞色的笙儿,轻声笑道:“之前说赛马的彩头,刚我一时忘了。出来带的不多,这个是五两的,余下五两下回给你。拿着打个镯子耳环什么的吧。”

    李崖不知究里。方才看笙儿坐在席上,已经是满腹疑惑了,听建宁王这么一说,更觉莫名其妙。南翘骂过几句,不见回应,自己心中窝火,哼的一声别过头去。

    笙儿看着建宁王手上托着的金锭,怔怔的抬头,望上建宁王。对面李?笑道:“方才赛马,小王输的是心服口服。笙儿拿着吧。平素在太子妃身边辛苦,例银怕也不多吧。这锭金子,可得好好打几件首饰。”

    笙儿目光一垂,犹犹豫豫间,只不敢伸手去拿。一旁南翘冷眼看着,哈的一声:“要不怎么说这人下贱。几两金子,就能高兴成这样。”

    眼见笙儿被骂的一滞,微咬了咬唇,伸出纤细的小手,将那金锭握在了手里。一低头避开了建宁王的目光,轻声道:“笙儿不拿它打首饰。殿下给笙儿的,笙儿就是穷,也永远都不会花。”

    建宁王细长的凤目在她身上一顿,口中笑道:“子岸,我今天被皇上罚了一年俸禄,没钱吃饭了,这顿可得你请。”

    李崖不敢多问,只含笑应道:“这是自然,向来有蒙抬爱,哪有让殿下付账的道理。我另让人从长乐坊请了歌女,正候在外面。是不是唤她进来。”

    “你不早说。”建宁王一敲桌案,“这菜一直上不来。你叫她进来唱两支曲,干等着无聊。”

    李崖应了一声出去,不多时带了个怀抱琵琶的女子进来。眼见她一身湖绿衣裙,虽然面上浓妆,看得出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柔柔弱弱的朝上首一拜,柔声道:“绿腰拜见几位公子小姐。”

    李崖回到原处坐了。李?哈哈笑道:“这名字有趣。哪个绿,哪个腰?”

    就见那歌女眉目含情,便朝李?一递:“回公子,‘绿窗独坐,修得君书’的绿,‘轻盈士女腰如束,九陌花正芳’的腰。”

    两句都是自敦煌曲子词中引来,难为她回的机智。广平王听了,不由默默一笑,一旁南翘见了,心中腾的恼将起来,不屑的道:“一张脸涂得妖里妖气,谁知道是哪个‘妖’!”

    那绿腰却不见局促,抱着琵琶,从容退到墙边圆凳上坐下。巧笑道:“这位小姐似是心有不快。绿腰便唱一曲《虞美人》。绿腰一介风尘,转眼便逝。小姐千金之体,较之绿腰,还应惜福才是。”

    桃花眼朝案旁几人一顾一盼,五指纤纤,拂上了琴弦,叮叮拨得几声,双唇一启,唱道:“东风吹绽海棠开,香麝满楼台。香和红艳染金钗,座上二三紫衣客,玉盏白。”

    琴声渐急。只见四块小小的蔻丹在弦间翻飞。几个吟哦,歌声渐高,忽而一个顿音,便如千丝万缕纷纷泻下:“海棠依稀燕于飞,楼台无人归。寒霜分明照月微,韶华恍惚今何在,坠金钗。”

    指尖在弦间一划,收了歌声。柔声道:“这歌唱的,是绿腰这般女子,一时欢笑后,年长色衰时的凄凉。几位公子小姐自不必有年华渐逝的忧虑,只当一笑。”

    李崖默默听着。这绿腰口口声声说着年华消逝,可以她的年纪,又怎知什么才是年华消逝。怕不过是坊间的姐妹教她,故做楚楚可怜之态给客人看,以求能有人一时慨叹,赎了她出来。心中暗叹,忽听对面建宁王赞了一声:“好词,我之前怎么没听过。”

    绿腰望望建宁王,浅笑着低了头,敛了目光:“回公子,这词是绿腰自己做的。”

    “嗬。”建宁王一击掌,口中笑道,“真是好才华。既然你名叫绿腰,便为我们唱一曲《六幺》,如何?”

    绿腰唇间一抿,柔柔一笑:“世人皆道六字一句,便叫六幺。却不知这曲自敦煌传来,原应作绿腰。寥寥两字,此间风味,不知胜六幺多少。公子好见识。只是。”眼底波光轻转,“绿腰不记得词了。”

    建宁王一扬眉,李?接过来笑道:“你是唱曲的,哪有记不得词的道理。”

    绿腰浅浅笑道:“绿腰自十一二岁以来,不知陪过多少官人。只不曾见过像几位这般的人物。还愿几位不嫌绿腰弱柳之身,赐绿腰一套新翻曲。”

    建宁王哈哈一笑:“看你年纪不大,心思不少。这六幺十八拍,四花拍,便需二十二句。这未免难为人了些。”

    绿腰柔声道:“不敢求公子填了全套。或三四句,或五六句,绿腰便受宠若惊了。”

    建宁王瞥一眼李崖,含笑道:“人是你找来的,你填几句。”

    李崖一怔,连连推脱。一旁李?笑道:“李将军怎么也是个武将,不好难为他。我借着方才绿腰姑娘那首虞美人里的意思,想到了两句。”略一思索,缓缓道,“流年将人偷换,我心只系云端。非我必争坤乾,只惧韶华渐短,荣华即作云烟。对山川,对青田,敢笑那醉翁眠。”

    几人赞了一声,建宁王笑道:“之前怎么不知你还有这出口成章的本事,这可不止七步才了。”

    李?口中做谦。绿腰轻轻点头,只做谢礼:“多谢这位公子。这词不屈压过怅叹,气象远胜绿腰所作。”

    建宁王望望广平王,低声笑道:“大哥?”

    广平王淡淡应道:“我不会填曲。你们玩就是。”

    建宁王一顿,轻轻笑笑,转头望着笙儿:“早就听说闺中女儿多得清丽佳句。笙儿,你接几句如何?”

    笙儿面上微红,轻声道:“笙儿没有这位姑娘的才华。”

    建宁王嗨的一声:“不就图得一乐。你且说,哪里欠妥,我帮你改。”

    笙儿含羞低了头,想了一想,道:“笙儿不会自己写,就改几句以前看到的吧。”

    建宁王连声称好。笙儿抿了抿唇,极慢极慢的吟道:“霏霏点点回塘,双双只只鸳鸯。灼灼缕缕花香,盈盈悠悠夕阳。含红豆,岂寻常。绛紫空照花黄。自此独坐回廊,凉月长夜如霜。”

    建宁王神情中一丝讶异闪过,眼看着笙儿神色平平,略略放下心来,瞧着绿腰笑道:“绿腰姑娘,我们这几句改的可好?”

    绿腰一笑:“改的极好。最后三句绿腰也不知出处,想来是这位小姐自己做的。绿腰也看过些些人事。这若是心有牵挂,纵独坐回廊,心中极深处那丝丝缕缕的甜意,也胜过了孑然一身的空空荡荡。”

    建宁王略瞥瞥笙儿,口中笑道:“我还说二十二句长了些。这可已有十五句了。余下七句我填了。绿腰姑娘,你听这几句如何。”说着拿过竹筷,敲着酒杯吟道,“此生难脱羁笼,又逢雷霆霜风。青锋剑,牙雕弓。暂忘韶华成空,且抛相思千种。若有那清闲日,”咚叮敲得两声,“居陋巷,戏鸣虫。”

    --------------------------------

    凌晨一点,很杯具的把自个写兴奋了。绿腰这段,严格说来,本不必写。思来想去,还是在十一点的时候很悲壮的开始着手写几首曲词。困劲上来,难以顾得周全。后半段显得仓促了些,各位看官见谅

    笙儿说自己改的别人的句子。原作也是敦煌曲子词:霏霏点点回塘雨,双双只只鸳鸯雨。灼灼野花香,依依金缕黄。盈盈江上女。两两溪边舞。皎皎绮罗光。轻轻红粉妆。《菩萨蛮》。旖旎之态,呼之欲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