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知道。”摊主不紧不慢的揭开苇杆编的锅盖,一股热气腾的升起,隔着这云雾就听他自语般道,“都是出门在外。都是出门在外。”
南宫转头看看身后墙根下站着的巫离和封和。日头初升,迷迷蒙蒙的还看不大清楚。两天三夜过去,带的干粮已不大够了。一早进了这雍丘城,本是想买些胡饼之类的带着,结果从西到东一趟走下来,只有这个挑着担子摆摊卖素面的老头。南宫朝两旁大门紧闭的铺子看看,哎的一声叫那摊主:“我记得雍丘不是有早市吗,怎么出摊的只有你一个。”
“有早市。是有早市。”摊主将一旁切好的扁面推进滚水里,“先是县太爷献城,又是投降的兵闹事,现在又来了个张大人。都经不起折腾。经不起。”伸了竹筷在锅里搅了一搅,“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这口锅还得养活全家。我不怕他。”
说是回答问话,倒像是自言自语。听他话里意思,这雍丘倒像还颇经了几番争夺。南宫本想细问,瞧瞧这摊主,不像说得清楚事情的样子,心里暗笑作罢。摊主盖上锅盖,弯腰从担子那头的竹橱里拿了三只粗陶碗,拽着发亮的袖口拭了拭浮尘,动作顺流至极,想来是一贯如此。南宫制止不及,瞥瞥两人,见封和兀自发困,两眼惺忪的靠着马身站着。巫离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西天出神,都没注意到这边,不由暗中松了口气。摊主捏了几粒粗盐洒进碗里,又添了撮碎葱,回过身揭开锅盖,舀了勺面汤往三只碗里分别点了一点,这才把碗端到锅边,抄起一筷子面拨进去,添满了汤,小心翼翼的搁在担子那头的矮橱上,在碗沿上横摆了双筷子。如此这般放好了三只碗,转过来朝南宫点点头:“好了。”
南宫回头叫两人过来,封和左右看看,见没拴马的地方,索性牵着绕到了挑子这头。一看矮橱上冒着热气的三只陶碗,一怔问道:“在哪吃?”
“就在那吃。”南宫下巴朝矮橱一指,“出门在外,就别讲究了。”
巫离走到矮橱前,拿起筷子轻轻搅着一碗。封和眼睛一转:“我们人少,要是人多,不就摆不下了吗。”
南宫指指一溜摆开的几个凳子:“这的人吃面都是蹲在凳子上,碗就端在手里。”说着问摊主,“多少钱。”
“一碗五十文。”摊主慢悠悠的封住火,“三碗一百五十文。”
“哈?”南宫一只手去摸钱袋,嘴上道,“怎么这么多。”
“不多。不多。”摊主伸手接住南宫递来的一小串铜钱,“葱是自家的,面是自家的。存的不多了。当官的一说要收,剩的藏不好,也保不住。”
“老爷爷。”一旁封和忽然插嘴。就见她拿筷子托着一块碎葱,眼睛笑得弯弯,“人说正月里的葱赛补药,这面里加了补药,贵点应该的。”长睫一眨,脆生生的问,“老爷爷,当官的为什么收你们的粮食?”
“士兵守城,要吃饭。”摊主笼了袖子,自己在个凳子上坐下,“说是守城也是为了百姓。可年前县太爷把城献了,咱们该种地的种地,该怎样的还怎样。也没见怎么了。这朝廷的人来了,倒是……唉。说不得。说不得。”
封和嘻嘻笑了两声,不再问下去,只埋头吃面。街角转出个挑着扁担的农户,晃晃悠悠到了街对面,卸下担子,将两个竹筐拖到一处,咳一咳清清嗓子,叉着腰大声叫卖起来。南宫左右看看,街上空空荡荡,难为他叫的响亮。忽然觉得封和碰了碰自己,悄声问:“南宫哥哥,他嚷的什么?”
南宫看看封和:“是个卖芋头的。听不懂雍丘话?”
就见封和圆眼眨了一眨:“他嚷的像唱曲一样。什么是芋头?”
南宫一怔,哈的笑了一声:“你不知道芋头?”
封和脸上微微红了一红,微抿了唇不说话。南宫笑道:“是了,你在安西长大,怪不得没见过这东西。”三两下把面拨拉到嘴里,“我买几斤去。这汤面没法带着上路,再遇到个还算太平的镇子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这芋头烤着就能吃。”
话音未落,便听街西口一阵由远及近的喧闹声,却是五个士兵,配着腰刀弓箭,沿街一家家在砸门。自是没人给他们开的,砸得几下,便吆喝一句什么,再接着砸下一家。南宫侧耳听着,似是说安禄山大军将至,张大人令全城男丁均去县衙报到,准备守城。迟者如何如何。再一看那卖芋头的,早已挑着担子飞也似的跑了。转头刚想问那摊主,便听封和道:“老爷爷,他们只让人自己去县衙,好像还挺讲道理的。”
“讲道理。”摊主嘟囔道,“现在还早,到时候就直接进屋里抓了。这路上没人。现在人没事,不敢出来在街上走。”
南宫心里一突,看封和倒像毫不在意,嘻嘻笑道:“那刚才那个卖芋头的,是不是因为怕被抓走,所以才跑的?老爷爷,你怎么不怕?”
摊主摆摆手:“我一把年纪,不怕他们。真要连我这老骨头也拉上去守城,也快完了。守不住了。”
南宫听着两人对话,忽见那打头的直望这边过来,心里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叫巫离和封和上马,便见那士兵指着自己嚷道:“那边的几个,干什么的。”
南宫暗吸口气,若无其事的笑道:“过路的。”
眼见其余几个士兵也跟了过来,那打头的一扬脖子:“你!跟我去县衙!还有你!”
南宫略瞥了眼一身男装的封和,假作迷糊问道:“去县衙做什么?”
打头的就在面摊前站定,上下看看南宫:“张大人有令,全城十二岁以上男丁,都去守城!你俩,随我去县衙报到!”
“我们是过路的。”封和应道,“我们不是城里的人。”
“在这雍丘城里,就是雍丘城的人!”打头的斜眼瞅着封和,“老子还是真源县的兵,不也照样守这雍丘城!”
南宫念头急转。眼下失了先机,这五个人虽然不多,可街道狭窄,若是骑马强冲,一时间未必冲的过去。若是往东跑,刚进雍丘城时便听守门士兵说,现下战况正紧,四门只开了西门,要出城还要从西门过。这一趟绕下来,怕是跑到了城门,守军也早得了消息,出不去了。若是自己孤身,皇宫禁地也来去自如,可还有巫离和封和,总不能带着她两个飞檐走壁的逃走。正盘算不定,忽见一个小兵朝那打头的说:“伍长,你瞧这小子长相,好像是契丹,室韦那边的人。”
就见这伍长一凛,细细看了看封和,咄的一声:“你!是不是胡狗派来的细作!”
南宫倒吸一口凉气,封和怔了怔,微微笑笑:“我不是细作,契丹和室韦,也不是胡狗。”
伍长一呆,嘿的一声:“好小子!契丹人跟着安禄山造反,害的老子大过年的在这卖命,你说他不是胡狗,你就是细作!”
南宫连忙拦下封和话头,朝那伍长笑道:“这位军爷,我们打长安过来,真是过路的。我这小兄弟的娘是波斯人,那契丹人室韦人,哪有长成这样的。”
“真是赶路的?”伍长反问一句,一摊手伸到了南宫面前,“拿文牒来!”
南宫一怔,面上笑道:“这,还要文牒吗?”
那伍长嘿嘿冷笑,身后的四个小兵也随声附和:“你说你是过路的,你就是过路的?就凭他长这张脸,没文牒,二话不说,先发牢里去!”
南宫心中大悔,早知道便压根不进城,断粮了大不了打点野味。略一寻思,笑道:“实不相瞒,这位是河东节度使李光弼的女婿,我和这位姑娘,这次是专程送他去常山他岳丈那的。”
话一出口,见那伍长倒呆了一呆,心里正自侥幸,便见他脖子一梗:“你说他是李光弼的女婿,他就是李光弼的女婿了?老子还说自个是皇上的妹夫呢!少废话,跟我回趟县衙!”
南宫心中连连叫苦,封和忽的笑道:“好啊,见了张大人,自然认得出我。”抬手指指巫离,“我姐姐扭到脚了,走不了,我先扶她上马。”
那伍长一脸怀疑的看看巫离,嘴上说:“少耍花招!”
封和微微一笑:“我还指望张大人给我洗脱嫌疑呢,怎么会耍花招。”抬眼看着南宫道,“姐姐骑着马,咱们就牵着马走吧。要是咱们也骑着马,这几位军爷该跟不上了。”
南宫心中一动,见封和一转身,牵过的不是巫离的坐骑,而是她的白马,顿时明白了她转的是什么心思。三人中巫离的骑术最弱,封和把脚程最快的马给她,又寻了借口先让她上马,想来是决意趁几个士兵不备,逃之夭夭了。看看巫离,淡淡的看不出诧异或是慌张,伸手撑着封和上了马。封和待她坐定,一只手拽过马嚼子,另一只手牵过巫离的坐骑,把自己夹在两个马头中间,抬头向那伍长一笑:“还不知道县衙在哪里,麻烦伍长走前面领路吧?”
那伍长哼了一声,叫道:“小赵,老狄,给我守着后面,不怕他仨插了翅膀!”朝封和一瞪眼,“老实着点!”
封和默默笑笑,走出几步,忽的哎呦一声半蹲了下去。南宫心中一提,伸手扶上了马鞍。果然,伍长一声呼喝还没出口,也不见封和动作,驮着巫离的白马四蹄一蹬,瞬间到了十几步外。南宫连忙纵身上马,就见那伍长一呆,大骂着追出几步,看看巫离已经跑远,反身拔出腰刀,直奔封和过来。封和身子一长,已上了马背,口中做哨,那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挡在马前的小兵本能的一闪,南宫就见她在马上倏忽一个翻身,已抢了那小兵的弓箭在手。全没看清她是如何取箭放箭,只听铛的一声大响,那伍长哎呦一声痛叫,腰刀直直掉到了地上。南宫不及多想,狠踢马腹,就从那伍长身边掠过。身后马蹄轻捷,封和已赶了上来。
脑后呼喝之声大作,南宫惦念巫离,只顾催马。雍丘城本不大,片刻已到了门前。怕是巫离才闯过去,门前两个守军正在纳闷,听见马蹄声又至,握着长戈探头探脑的朝这边看。南宫耳边风响,一支羽箭嗖的射出,不偏不倚的正中一人的发带。仓促中就见那人一呆,伸手摸到插在发上的箭,吓得放声大叫起来。南宫趁机催马,同封和一前一后的冲过了城门。
才刚略松口气,忽听身后马蹄声大作,一回头,竟是一队骑兵追了出来。为首的一人就在奔马上拈弓搭箭,对准了封和后心。南宫一颗心登时停了,一声小心尚未出口,便听封和一声痛呼,伏上了马背。
后面的追兵见射中了,纷纷欢呼。南宫心下冰凉,缰绳一紧,便想勒马停下。封和中了这一箭,马却不见减速,直奔南宫过来。忽见封和略略抬起一张小脸,看神色全不像受了伤,一双圆眼紧盯着南宫,低声叫:“分头跑!”
南宫微一怔神,封和已掠了过去,一瞥眼间,见她背上衣衫虽然破了个洞,却全无血迹。来不及细想其中蹊跷,一拨马头,反身朝南奔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