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的一声门被拉开。半垂的帘下,露出了一双穿着胡靴的小脚。李崖默默一笑。帘后的人略略一顿,半掀起门帘,一低头从底下钻了出来。短衣胡服,浓密的黑发收成一束。仰起头朝李崖望望,圆眼一眨,垂了长睫,悄无声息的走到桌案后,低了头整理摊在桌上的包袱。
李崖静静地看着。一从回风楼回来,她便急着换自己的衣服。想来是穿惯了胡服男装,嫌巫离的拖拖拉拉碍事。这换了套穿戴,乍一看去,倒还真称得上英气勃勃。微微一笑,几步踱到桌前,一只手支住桌面,稍稍探过身子,看向那摆了一桌的东西。旧马鞭,狼毫笔,夜光杯,杂七杂八,怎么看都不像行李。眼角一瞥,忽的瞅见一只眼熟的金丝镯子,伸手拈过。微一沉吟,想起了这东西来历,笑了捏住在封和面前一抬:“我娘送你的那只?”
封和停了手上动作,看看李崖手上的镯子,“嗯”的一声点点头,重又低下头去叠一件火狐皮裘。李崖微笑着收回手,轻声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还随身带着。”
封和伸手把叠好的皮裘放在一旁,低声说:“我没什么女孩子的东西,爹喜欢看我戴这镯子。”
李崖闻言一怔。封和自来都是男装。怎么封常清一面要她打扮成男孩,一面又喜欢她戴女孩家的首饰。低头看着手上的金镯。本以为封和是记挂几年前在长安和自己一家见的那一面。原来不过是因为封常清喜欢,她才千里迢迢的带着。那边封和放好皮裘,转身拣出了什么,探过去举给李崖:“你看。”
李崖一抬头,就见封和一双圆眼明晃晃的瞧过来,小手捏了个东西伸在自己眼前,仔细看去,不过是锭小小的银锭。李崖顿一顿,微笑道:“这是……”
封和直起身,捏着那银锭低头看看,放到了一边:“我随军给爹当文书,第一次写战报写得好,爹凯旋了论功时赏给我的。”
李崖一怔。虽明知这银锭混在这堆东西里必有来历,但实在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及封常清。从回风楼回来,封和在这边解开包袱,就见里面乱七八糟包了一堆。衣物这些正经的行李,连着那件价值不菲的皮裘,倒被她裹在外面。眼见封和放下银锭,转手拽了那根旧马鞭的鞭柄,抽出来递给李崖:“还有这个。”
李崖连忙接过。鞭柄已经被磨得光滑,除了用的足够旧,看上去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微一沉吟,望望封和,试探着问:“是……封伯父送的?”
就见封和嘴角一扬,竟是笑了:“是我赢的,也算是爹给我的。”
李崖一笑:“怎么,什么赌赛,拿这么根旧鞭子当彩头?”
封和眨眨眼睛,嘴角一扬:“那年我在回纥王帐呆了一个多月,和叶护哥哥学了射箭。等回来了跑到军营玩,正好仆固叔叔在带了兵练骑射。我看他们动作慢,放一箭还得瞄半天,就说了几句。”李崖静静听着,忽见封和按住桌边一使劲,身子一蹦,斜斜的坐了上去,一扬头看着自己,目光里满是狡黠,“仆固叔叔听见了发火,说我胡说八道,扰乱军心,还说,我要是再不懂事,就是我爹不管,他也要替我爹教训我。”
李崖心里莫名一颤,面上不动声色,胳膊一撑,也坐上了桌子,瞧了封和笑道:“然后呢,你怎么说?”
封和得意的一点头:“我就说,我人小力弱,要是我能比得上仆固叔叔的兵,我当然就不是胡说。要是比不上,那我自己送给仆固叔叔打了出气。”
李崖微笑着看着。封和一前一后的摆着腿,眼一眨看着房梁:“仆固叔叔不知道我学了射箭,听我那么说,反倒来赶我。说我摸不得弓箭,回头磨坏了手崩到了脸,给我爹瞧见了要心疼。说我少在军营里添乱,抓紧回家,帮了岑叔磨墨抄写,怎么都是好的。”说着自己嗤的一笑,“我非要射,仆固叔叔最后急了,说,我这从一排靶前纵马过去,只要能射中一箭,他就认输。要是我射不中,不管我爹怎么样,他非揍我一顿不可。”
在奔马上射箭。自己在河西时也是练过的。李崖笑了望着封和,故意说道:“唉,这顿打你是挨定了。怎么样,打的重不重?”
本以为封和这样的小孩子,该是一扭身子赌气说不说了。却见她倒是一扬下颚,哎的一声理论起来:“你当我说话不过脑子的?我是烦他们都当我是小孩,除了哄就是吓,才不是故意找事。当时我就说,那不行。我射不中要挨打,射中了倒是白射中了。结果仆固叔叔一恼,说,要是连我都能射中,他情愿吃我的鞭子。”眼睛一弯,又是一笑。
李崖掂掂那根马鞭,微笑不言。果然封和自己说了下去:“仆固叔叔就要那些兵都退开,让我纵马从靶前百步外驰过。那次我记得我放了三箭,一箭落空了,一箭擦了边过去,可是有一箭实打实的中了。”
李崖默默一笑。当年在河西,普通士兵练箭法要练三百步。至于自己,每每被父亲逼了,至少也是自五百步外开弓。安西劲旅,天下知名,平素训练,断不会只练百步。封和的这个仆固叔叔口上凶悍,看来心里也是疼惜她。迎了她亮闪闪的目光,含笑问:“难道这鞭子是打你仆固叔叔的?”
封和一抿嘴:“我哪能真打他。正好爹经过,就训了我说没大没小。要我向仆固叔叔赔礼。是仆固叔叔自己说,到底是他输了,就算爹不许我,”说着一顿,笑了说,“就算爹不许我打他,他小瞧了我,白白耽搁了练兵,也有不是。爹就让他把他的马鞭给我,就当是输给我的。”
李崖笑了瞧着封和:“你要是没射中,你爹也气你捣乱,那可怎么办?”
就见封和一扬头,神色间竟隐约露出几分潇洒:“当时想不了那么多,要是射中了,那不用说。要是射不中,最多就是被他抓了打两下。再最多就是被爹和岑叔骂两顿。要是就那么算了,爹知道了,还是要说我没规矩的。左右最差都是挨训,干嘛不赌一把。”
李崖微笑了连连摇头:“哪有这么多如果,你要是一开始不说他的兵不好,不就没事了。”
封和眼睛一溜,长出了口气:“想说就说了。”
李崖一笑。封和这么长长地说下来,神情间的抑郁淡了不少。之前一直在天南海北的寻了话来聊,总不见她应声。这说起安西的事,她果然滔滔不绝起来。将马鞭轻轻放好,抬眼看着正低头摆弄那小金镯的封和,笑道:“看不出来,还真洒脱。刚才在回风楼那番话,看来也是想说就说了?”
忽见封和一滞,长睫一眨,抿了唇不言,只应声点了点头。
李崖看着她神色,轻声问:“知道陈将军会护了你?你认得他?”
“不认得。爹的朋友里没有他,我知道。”话音才落,便听封和应道。李崖微微一怔,封和又跟上一句,“我没想他会护我。”
李崖暗吸了口气。就见封和伸手拉过那马鞭,在自己手指上来回绕着:“你们一直在说我不是我爹的孩子。李崖哥哥,你说我是你妹妹,那个将军说我爹的是个儿子,不是女儿。你们都是想护我,我知道。”忽的一抬头,大眼睛里隐隐现了水纹,声音却听不出一丝波动,“那些围观的人看了,只会想,不知道这个封大夫是什么人,肯定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连做他儿子,都成了罪状。”
李崖心里一颤,怔怔的望着封和。她一句说完,长睫一垂,转过头看看房梁,低声说:“那个仲老板叫仲精明。之前在安西,他设套诳我,在岑叔手上吃过亏。我本来想,索性就认了,充军就充军,反正我本来就是在军营里长大的。但突然就想起来,”顿了一顿,目光朝了李崖一带,又别过头去,只看着自己的衣角,“你刚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过,我是你妹妹。”
李崖忍了心酸,淡淡的笑道:“顾及我,这才半路改的口?”
封和轻咬了咬下唇:“我不过是想让那些人知道,我爹是英雄。”
李崖心中一痛。忽见封和一扬头,睁圆了眼睛望过来,又露了一副孩子的神情:“我改口让你听出来了?”
李崖轻出口气。那几句儿女女儿,就算什么都不知道的,想来也听得出别扭。不过话说回来,一转念间她就能想了话来遮盖过去,也是不易了。李崖心下暗想,面上若无其事的把话引了开去:“被你那么慷慨激昂的一说,那个做生意的怕是饭都吃不下了。怎么样,中午吃的还合口味吗。”
话音刚落,就听门扇一响,有谁进来。紧接着就听南宫在身后笑道:“嗬,这是李大将军吗,怎么好好地椅子不坐,学小孩坐桌上?”
李崖随口笑骂了几句,瞥了眼封和,见她微红了脸,正从桌上蹭下来。知道她被南宫说得挂不住面子,一伸腿站住,转身看着南宫:“中午回来就没见着你。去哪了。”
“出去帮巫离买了点东西。”南宫随口应道,回手关了门,“在西市听人说,朝廷要下令,禁止达官贵人出京?”
李崖轻摇了摇头:“我没听说这事。怕是闲人编排来,看有钱人的笑话的。”看看南宫朝自己走来,又跟上一句,“今天还和封和见了一位商人,想在长安做生意,找门路都找到陈玄礼了。要是真有那事,他还不该避之唯恐不及。”
“那仲精明傻得很,就算前面是刀刃,只要刀柄值钱,他也会扑过去的。”封和忽然在一旁冒了一句。眼见南宫一扬眉看过来,李崖笑了摆摆手:“商人嘛,只要有钱赚,比什么不强?要是真有封城的命令,禁军不会不知道。”说着瞟一眼封和,“皇上要是不告诉禁军,找谁给他关城门。”
见封和被逗得一笑,李崖连忙跟上句:“和儿,长安有人认得你,你要是想出去,别忘了换上女装?”
封和闻言,一抬头看向李崖,长睫一眨:“李崖哥哥,我还要去潼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