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姑娘认准了不让本王进来。最后本王说,那就当我是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送伤员上门的,总该让我进了吧?”
李崖一惊,循声望去,就见建宁王高束珠冠,一身珠白长袍,身后跟了两人抬着个担架,就在离书房不远的地方停了步子。建宁王瞥一眼李崖,轻笑了一声:“子岸,布置好了吗。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李崖心中一跳,举了窗格的手都不由抖了起来,强自镇静了微微笑道:“殿下什么时候也讲究这些了,还嫌我这屋里乱吗。”
就听建宁王哈的一声,微微侧头,望来的目光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我大哥不喜铺张,屋内陈设及其俭省,地上也只是地砖,没铺锦缎地衣,洒上去了什么也好收拾。子岸,我记得你这里也没多少柜子箱子,要是丢了什么再找的话,想来也是容易的吧?”
李崖听的口干舌燥,勉强笑道:“殿下……说这些干什么?”
建宁王嘴角一勾:“子岸,我今夜此来,没当我自己是王爷。你不用一句一个殿下。”目光朝后一带,“仔细点抬,别摔了叶统领。”说着回头对李崖笑笑,“他们也和叶倾做同袍也有些日子了,平素看上去也是一副好兄弟的模样,这一看还是照旧不上心。叶倾现在动弹不了了,他们抬个担架就敢这么应付。要是他们想干什么被叶倾拦了,又不会这让人昏睡的邪术,那还不得拔刀杀人吗?”
一阵风过,李崖只觉得直冷入骨。抿抿唇,抬头望向建宁王,强压下话音里的颤抖:“又或者,这两个抬担架的人里,有一个不认识叶倾。那另一个再谨慎,也没法子抬得平稳的?”
建宁王凤目扫过,轻笑一声:“子岸,叶倾平白的成了这副样子,怎么看你倒不显得意外?”
话音刚落,就见李崖身边多了一人,朝着建宁王不冷不热的叫了一声:“宁二兄弟。”
南宫这一出来,建宁一怔之下,又恢复了常态,低低笑了一声:“原来是南宫。”
平平常常的一句,听的李崖心里一突,连忙回身走到书房拉开门站住。南宫立在窗前,下颏一扬:“那天就觉得宁二兄弟气度不同寻常。不曾想原来是王子。”
建宁王望着南宫笑道:“南宫,这位李将军办事滴水不漏,那天我要是照实说了我的身份,回头肯定得被他埋怨不够谨慎。不是有意瞒你。”说着目光一转,“现在看,子岸可不光是滴水不漏,可还是处变不惊。这叶倾都被我给抬过来了,他倒一点也看不出来意外。”
李崖听得清楚,不由暗暗咬牙。建宁王这句句都是话里藏话,可却不见进屋搜人,或许心里还是存了往日情分的吧。当下直直望向建宁王:“今夜子岸遇见的意外太多。平素一心一意侍候的王爷都要设了套诱子岸上钩,子岸又怎么能还有心力分给叶倾?”
就见建宁王神色微变,略一沉吟,迈步走向李崖,迅速朝低头躬身缩在窗下的严七一瞥,沉声道:“你不要乱想。这事前前后后,全是李辅国一人所为,太子并不知情。”眼看李崖怔怔的不出声,建宁嘴角一勾,轻笑道,“太子是什么身份,你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够得上他费尽心思设套来整治你?”说着反手抓了李崖衣袖,抬脚进了书房。后面两个抬着叶倾急急忙忙的跟了进来。
建宁王拉着李崖走到案前停住,回头朝两人瞥了一眼,轻叱一声:“还杵在这干什么,留叶统领在这,你们两个出去。”说着转头朝李崖一笑:“子岸,你总不会还懂医道吧?”
李崖正望着急急退出的两人。听见建宁王问话,一怔转头,却见他反而望向里间的方向笑道:“南宫,你身为一代大侠,依你看,叶倾这是怎么回事?”
李崖心里一突。南宫不过是个翻墙入户的飞贼。或许和普通小偷比高那么一截,可怎么也称不上是大侠。建宁王这样抬他的身份,不知又是为何。转身看去。南宫正在里间门口倚了门框站着。对建宁王一点头:“没外伤的话,便该是中了迷药。”
建宁王听了,嘴角一勾,伸手支住桌案,朝李崖一瞥,笑道:“是了,叶倾是没外伤。南宫,他现在这样,怎么能弄醒?”
就听南宫应道:“要是夏天,找盆凉水一淋就行。冬天不好浇凉水,放他睡几个时辰自然也就醒了。”
建宁王静静地听了,抬眼瞅瞅南宫,轻笑了一声:“是吗。南宫好阅历。”
李崖听着两人对话,心里突突直跳。就见建宁王眼光带过,瞥向墙上挂着的《侠客行》卷轴。李崖看得清楚,定定神,低声道:“是一次你比剑输给了我,写来做彩头的。记得吗。”
建宁王却不应声,上下一扫,朗声念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南宫?”凤目流转,反而望了李崖一笑,“如今这世上,也只有你们这样的江湖儿女能这么重义气轻生死了。其余的,上至朝廷文武,下至走卒贩夫,只要牵涉到自己的利益,哪个不是思前想后明哲保身的?”
李崖怔怔听着,心口猛然一痛。本以为建宁王此次是来搜捕封和。现在看来,他八成清楚封和就藏在自己这里,也知道就是南宫闯入东宫迷倒了叶倾,可话里话外,只是讽刺自己对叶倾下手和不顾封和。刚才自己壮了胆子说被广平王陷害,他反而安慰自己说太子没有害己之意,看神情却也不似作伪。难道自己之前全都想错了吗。
“不……不对……”
忽听一丝声音说不准从哪里飘飘忽忽的传来,屋里几人都是一怔。建宁抿了唇,眼光迅即的朝四下一扫,定到了里间门口。又听那声音弱弱的续道:“没有顾忌……才会拍案而起……真有……有拖累的人,遇事……总是要掂……掂量……”
建宁静静听这声音说完,扶着桌案的五指一轮,瞥了眼李崖,轻笑了一声:“你这还养了狐仙吗。”
李崖只觉得一阵阵冷汗直冒。这分明封和的声音啊。叶倾尚在昏睡,她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过来?又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在这个节骨眼上插嘴?
却听她仿佛喘过了这口气,连着说了下去:“就算是千里独行的侠客,也……也有顾忌自己名声的时候。何况是有地位,有财产,有……有家人的……的文武百官……又更何况,是……是身系天下安危的……的……封疆大吏……手握长刀合身扑上……以死殉国……谁……谁不会?……情愿自己背了……丢……丢盔弃甲的骂名,弃地而逃的……死罪……为大唐死守潼关……又有谁……做得出……”
李崖心中狂跳,只想冲进里间喝令封和快噤声,一双脚却像钉住了一般,动不了分毫。忽觉建宁王目光直直的望来,李崖心里一突,脱口说道:“她……她是封……”
话没说完,肩上一痛,却是建宁王伸手捏住了自己肩头。李崖一怔,一抬头,正迎上建宁王默然的目光。
李崖怔怔的不再出声,封和却也没了动静。南宫抱了双臂倚在门边,朝着里间微微皱眉。一时只听得见哔哔剥剥的灯花爆响的声音。过了许久,建宁王轻轻一笑,抬眼瞅瞅李崖,轻声说:“你这的狐仙都这么精通人世之道。倒不好叫道士来逮了。”
李崖一颤,低声唤道:“殿下……”
建宁王眉梢一挑:“说了不让你叫,还改不了口了?”说着眼光朝里间一带,略一思索,重又瞥向李崖,“子岸,你没机会看到百官的奏表的吧。”
听建宁王忽的冒出这么一句,李崖一怔,应道:“当然……看不到。”
建宁王却不再应声,转身几步走到桌案之后,左右看看,随手拽了张纸笺,拿过角落里的砚台就要磨。李崖见了,连忙绕到侧面接过。倒了里面存着的养砚的清水,取过小壶滴了几滴上去,握住墨碇磨了起来。见建宁王从笔架上捡了支狼毫笔,忍不住问道:“怎么突然想写字了。这笺子小不小?”
建宁王捏了捏笔尖,略摇了摇头:“默篇奏章给你。”
见建宁王神色,李崖不好再问,只低头磨墨。知道建宁王耐不住性子,看看磨得也差不多了,小心的推了给他。建宁王也不多说,捋起袍袖,提笔蘸了墨,想也不想,落笔便滔滔写了下去。
李崖微微侧过头去看。见建宁王一勾一划,端端写下了“封常清谢死表闻”几个字,心里不由一突。不管广平王存了什么念头,建宁王看来是没有恶意的。方才自己要说出封和身份,他却反而拦住,故意说什么狐仙。是告诉自己只管安心?还是不愿意把事情说开?年末年初忙着领军卫的事,没时间去东宫。这见不到建宁王,便少知道了很多朝中的事。现在看,原来封伯父临死前,竟还上了一封奏章。
“子岸。”
忽听建宁王开口唤了这么一声,李崖一怔,应道:“在。”
建宁王手上不停,低声说:“封大夫临刑前把这奏表交给了边令诚,是他之前便写好了的。”李崖怔怔听着,心中上下翻腾。耳中听得建宁王忽然轻叹了一声,“这样的文采,若他生在中土,按部就班的读书赶考,不知道会怎样。”
李崖心中一酸。当年自己年幼,父亲逼了自己读书写字,封常清偶尔来家中,父亲总会拿了自己的文章给他看,还定要叫了自己站在跟前听训。封常清却每每拣了写的好的部分大夸一番,疏漏的地方都是一点而过。每每父亲毛里求疵的要骂,也总是封常清两三句拦了下来。后来他去了安西,父亲想起来时还说,怪不得封常清一直不去考个功名,原来他存的是这纵横沙场的志向。
忽然门被人推开,李崖一抬头,见正是严七。严七被李崖一看,手一抖,本能的就要关上门再缩回去。刚退了半步又觉得不对,就那么半个身子站在外面,战战兢兢着望进来:“王爷,李将军……东宫的李辅国李公公来了,正在前厅候着。”
李崖深吸一口气。李辅国到来,多半是以太子的名义。想来建宁王出来找自己也不会禀过了太子。当下望向还在笔走龙蛇的建宁王,低声问:“殿下,我先去见过李公公?”
建宁王头也不抬:“急什么。让他等着。我写完了和你一起去。”
李崖一滞,看看严七,沉声吩咐:“告诉李公公,王爷和我正在书房,让他稍候片刻。”
严七这边连连点头退了出去,建宁忽然一声轻笑:“说那么多干什么。他要是等不及来了这书房,你不怕养的那狐仙惊住了他李公公大驾?”
李崖一愣,建宁王反手搁好了笔,看看两张墨迹未干的纸笺,伸手拿镇纸来压住。李崖看见,轻出了口气,低声问:“写完了?”
建宁王随手理理袍袖,漫不经心的应道:“哦,写完了。”忽的一抬眼,目光一闪,“子岸,若我有领军平叛之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先锋?”
建宁王这么猝然发问,李崖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建宁王却没等他回过味,随手一拍他胳膊:“发什么呆。走了,见李辅国去。省的等他跑这来了还得撵他。”说完竟不再向李崖多看一眼,径自出门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