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总有瑶琴知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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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山凤沼,承露龙龈。建宁王对着小窗斜躺在琴前。七弦之上,右手勾抹托打,左手却笼在袖中支了身子。院中花枝尽已凋落,夕阳映进来,窗下搁着的一支玉簪晃着寒恻恻的光。

    外面一阵??的脚步声。建宁一连几个轮指,仍旧不曾回头。又过了许久,身后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为大哥抚一曲吧。”

    薄薄的双唇轻抿,低低唤道:“王兄。”

    广平王李?轻叹一声,缓步走到建宁身边坐下:“我叫那些人都退下了。只留了叶倾守在外面。”

    建宁猛的抬头微愕的望向广平王,却正迎上他淡然的目光:“你同郡主密谈被皇上知道,也未必就是皇上安插了探子在你身边。知道这事的奴才,岂有不如获至宝报给皇上讨赏的道理。”

    建宁紧抿了唇,转过头盯着琴身,右手不停,铮铮一连几个打音。

    广平王轻声道:“我知道叶倾是子岸的人,你对他放心的。你心里烦闷,只管同大哥说。这深宫之中,还有近的过你我兄弟的吗。”

    手指划过琴弦。建宁轻轻一笑,朗声道:“王兄想听什么曲子,臣为王兄奏了来!”

    广平王长眉轻蹙。望了建宁不言。自郡主被赐死,建宁便托病不去上朝。平素自己这二弟闲了总喜欢和李崖混在一起。可自己已经叫了李崖来问过,这快一个月过去,除了他巡视到建宁寝宫这里时进去照例问安,就连叶倾的调动都是只见了建宁一纸手令。不去上朝,不去跑马,终日就是窝在自己寝宫里,弹弹琴看看书。皇上和父王派来看望他“病情”的使者也都被挡了回去,要么说是王爷已经休息,要么说太医嘱咐了王爷忌讳见客。说来父王的使臣也还罢了,皇上的使者二弟居然都敢回绝,皇上竟也没追究。广平王暗叹一声。二弟,你这是要低落到什么时候。

    建宁不见广平王回答,侧过脸来一瞥。强笑道:“王兄?”

    广平王长叹:“你如此若是为郡主的事,大哥也有份。”

    建宁神色一变,定定的看着广平王。

    广平王摇了摇头:“那晚她和安庆宗在东宫,席间大哥就察觉到她神情不对了的。听说你没办法出来,她不见失望,却隐隐透着一股惊慌。安庆宗之所以喝多了酒,也是她灌的。她是想借机留在东宫,好和你见一面啊。”

    建宁紧咬了唇不言。荣义是怕三番两次要求回娘家安庆宗疑心吧?她想的怎么就总是这么多啊。

    广平王续道:“等安庆宗睡下了,荣义问过我你什么时候能醒。我问她找你有什么事,她却说你那有种解酒药好用,想找你讨了来给安庆宗。我叫人取了来给她,她却已经睡下了。大哥放不下心,就安排了两个机灵的服侍在安庆宗房中,只说郡主郡马难得回来,须要小心服侍,一丝半点的也不能疏忽,回来了我要问话。”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望着建宁又是一叹。

    建宁一震,自己带兵围了安庆宗郡马府那晚广平王独自等候在花篱下的身影,他建议李崖分兵去安庆宗府上护卫时那关切的目光,瞬间就从眼前闪过。难道说一切都是自己的大哥算好了的吗。

    广平王缓缓说道:“我原还存了指望,只是郡主在安庆宗那受了气,想找你说说。可后来派过去侍候的丫鬟说,郡马府上来了人,郡马把她们都赶了出来,她们在门外只隐约听见‘范阳’两字。大哥正心惊,那边便有人报说安庆宗带了郡主要回郡马府。大哥心想你多半是在子岸那里过了夜,仓促之间只能先赶去说送送他们夫妻。安庆宗见大哥出来了,竟也毫不惊慌,只说家里遭了贼,急着回府。大哥陪他们走了半路。到了延喜门时,认出了守将是子岸的副官叶倾。若不是碰巧遇上了你和子岸,大哥就让叶倾带兵去郡马府防飞贼了。”

    建宁咬了下唇,惨然一笑。原来什么府内有变,都是大哥编了来给自己听的啊。可若真是带兵去围郡马府的是叶倾,不是自己,荣义郡主就没机会再见到自己再回东宫了,是不是反而能保全了她性命?

    广平王长叹一声:“早知如此,真不如就放了他们走,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命进去。二弟,你若再这么自责下去,大哥也要无地自容了。”

    建宁轻轻抚过琴头,低声问:“大哥就不怕了今日你我兄弟密谈,又被小人猜测?”

    广平王微微一笑:“猜测什么,还能猜测你我兄弟图谋不轨不成?”

    建宁抿了唇轻笑,右手勾几个断音,兀的问:“大哥识得此琴吗。”

    广平王脸色一黯。怎么会不识得。眼前这琴,髹紫漆,蚌型徽,通体的小蛇腹细纹,正是自己幼年时母亲弹过的那张啊。母亲偏好抚琴,父王就从四川千金求得了这张“九霄环佩”,母亲视如至宝。后来有了二弟,伶俐聪明,对音律也是一点就通,母亲就又费心费力的教了二弟琴技。忽的一日醒来,母亲却已不在寝宫。母亲身边的宫女只含混的说太子妃是出家为尼了。自己强自镇定的搂了哀哀哭泣的二弟,叫来问乳母细问。乳母却只是连声叹气,拿了柄宝剑出来说是娘娘临走时说要交给大王子的。二弟听见了,哭着从自己怀里抬头问,娘怎么只记得大哥,娘忘了?儿吗。

    乳母早红了眼圈,听了二弟问,连连跺脚说,娘娘怎么会忘了二王子。娘娘说,那张琴就留给二王子了。

    那年自己还不过七岁,双臂还短,环不住五岁的李?。可就是咬定了不许宫女嬷嬷将二弟带走。二弟哭倦了,那晚就睡在了自己怀里。后来自己央了父王让二弟搬来和自己同住,直到李?长被封了建宁王才又搬了出去。

    犹疑着开口:“二弟,母亲她……”

    建宁瞥了一眼广平王,嘴角一勾:“娘的事也有十几年过去了。大哥,自古以来,都说是血浓于水。可偏就在这皇家,总是亲缘薄淡。大哥,荣义之事,若是你我都这么自己给自己找了罪责担的话,那为娘被逼的出家而自恨的,不知道能有谁?”

    广平王轻轻摇头:“不是谁逼了她。母亲是自己心灰意冷了,二弟,难道你会不明白吗。”

    建宁自嘲的一笑,不再答话,转过来仍对了那琴,右手一挥,几个强音铮铮爆出。广平王心里长叹,转过话题问:“这些天怎么不见你去找子岸?”

    建宁长眉一挑,向广平王轻笑:“怎么大哥也叫他子岸,不叫李将军了?”

    广平王笑着摇头:“你要是心里不痛快,不去上朝也就罢了,和他出去散散心总是好的。”

    就见建宁凌厉的唇角轻挑,哈的一声:“大哥,?儿和自己妹子关了门说话都有人竖了耳朵听了,不更得忌讳和武将太过亲近吗。?儿不在乎自己,总不能害了子岸吧。”

    广平王闻言,一个念头闪过,不由一怔。就见建宁忽的向自己转过来,双手撑在身前,微微俯下身去,仰了头,目光如幼时那般看着自己:“大哥信?儿不是秦王,?儿还怕别人惦记着呢。”

    广平王一颤。二弟想的竟果然是这个吗。秦王,那是太宗皇帝的封号啊。太宗皇帝虽是高祖皇帝次子,但军功卓著,威信甚高,终是做了皇帝。他那大哥李建成也在当时尚是秦王的太宗皇帝发动的变乱中丢了性命。眼见着建宁眸子忽闪着望着自己,心中猛地一阵酸涩,强自定了定心,轻声说:“皇上和父王身体还安康,二弟,你想的未免太多了。”

    建宁嘴角一勾,一声轻笑。沉默了片刻,建宁又仰了脸看着广平王:“刚才大哥说,不放安庆宗走,赔进去了好多性命。是安禄山知道了这事了吗?”

    广平王黯然摇了摇头:“二弟,你多日不上朝,错过了好些事情。”

    建宁直起身子,向广平王挪了挪:“大哥,到底怎么了??儿只知道荣王带兵出征了。”

    广平王轻点了点头:“本来黄河天险,总还能抵挡一阵。不料安禄山令士兵将破船稻草栓做一串横在河面,一夜河冻,贼军顺利渡河,陈留太守就此降了,河南节度使张介然也被贼人所获。安禄山知道了安庆宗被杀,一怒之下杀尽了陈留守军,又杀了张大人。”

    陈留降敌,建宁本是一股不屑的神色。听到此处一震,愕然问:“杀……杀尽?”

    广平王望望建宁,叹了一声:“总还是有忠义之臣的。有个叫颜真卿的,领了平原、博平两郡七千兵马守黄河,可惜对安贼而言不过就是换了个渡河的地方罢了。荥阳前几日也已陷落。安禄山杀人如狂,荥阳太守也没能逃得过去。”

    建宁抿了抿唇,沉声问:“河东的兵马……没派上用场吗?”

    广平王望了建宁不言。自河东加兵是二弟的主意,谁能料安禄山攻下太原后竟不顺势南下洛阳,反而向东调转马头,一路迂回。按现在的形势看来,安禄山当是意图攻下汴州,再进取洛阳。只是自己的计策没能奏效,安禄山这一路又是杀人无数,二弟怕是很不好受吧。只是轻声安慰道:“封大夫已经招募了十万兵马,屯兵虎牢关,镇守东京洛阳。皇上也已令朔方、河西、陇右各地节度使调兵,限二十日到达行营。只要洛阳不失,兵马一但召集,击败安禄山还不是易如反掌的吗。”

    建宁轻出了口气。忽的一阵脚步声响,进来的却是叶倾。见他略一躬身,禀道:“王爷,永王来了。”

    建宁一怔,广平王这边已经立起身子,轻轻拂平了锦袍上压出的印痕。永王李?是二人的叔父,自幼丧母,便由李亨这个长兄抚养长大。建宁跟着站起,随手拉过一件长袍正想套在便服外面,就听外面一阵杂乱,永王边往里走边笑道:“嗬,你们父王说要我叫看看?儿你好了点没,好了就叫上你哥出来见客,这可省事了,俩可都在这呢?”

    广平王带着建宁王依礼拜过了,永王走到房中,一眼看见窗下搁着的瑶琴,凑过去看看,回头来对这建宁王笑道:“?儿身体见好?”

    建宁一揖:“多亏了王兄带来的灵药,李?已经大好。”

    永王瞅了广平王道:“?儿,你怎么还会医道?叔父倒不知道。”

    广平王微笑不言。永王一瞥眼看见了窗前摆着的那支玉簪,咦了一声,捻起来看看,抬眼瞅瞅建宁,嘿嘿两声:“?儿,你还没迎娶,怎么屋里就有这女人用的东西,难道在外面有中意的了?”

    那是那日贵妃赐给荣义郡主的。那簪子一支而出,两股相合,显然就是暗指了夫妻和睦的。自己因为安庆宗反叛,才没给荣义。如今她已然不在了,只剩了这簪子下来。听永王那么说,建宁轻笑一声:“李?不敢。”

    永王看着建宁:“?儿,你若是不需要,给了你叔父如何?叔父正好逗你妹妹开心。”

    建宁随口应了:“叔父要是喜欢,只管拿去就是。”

    广平王目光轻扫,望着永王淡淡一笑:“什么客人,父王这么看重?”

    永王嘿了一声:“也就是个山野闲人,当过翰林待诏的,叫李泌。不知道怎么这又跑京城来了。好像是直接来拜谔的王兄。王兄给你们叔父我说那人大才,要你们都去见见。”

    建宁王长眉微振。这边广平王恭恭敬敬的一躬身:“侄儿知道了。有劳叔父。”

    永王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说着冲建宁王笑道,“这不还赚了?儿一支簪子吗。”

    建宁轻笑不答。广平王应道:“侄儿们这就前去。还请叔父在前带路。”

    永王走出几步,回过头瞅瞅边束衣带边跟过来的建宁王,嘿了一声,出了建宁寝宫,迈步望南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