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岂独贾人号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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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然入了腊月,如今日这般晴朗真是难得。岑参一早到了都护府处理来往公文。算来封大夫入朝也有二十余天了,官方驿马,私下书信,源源不绝的往安西送来。皇上不准安西军入关,倒是自己意料之中。封大夫奉旨到了东京,洋洋洒洒几篇招兵告示写出去,十日便募得六万人。自己枉读了几年圣贤书,四海之内也得了些许虚名,可笔尖上这功夫,总还是不如封大夫那般的令人心驰。封大夫来信,只是平平淡淡的说断了河阳桥,屯兵虎牢关以抗,又说安禄山已到了博陵郡,藁城太守颜杲卿出城投降。又感慨说颜家世代书香,自己也与颜家兄弟有交,孰料大难临头,才看的出此人秉性。就算是为了保全城中百姓,也未免太没有血性。岑参知道封大夫历来不喜论人是非,这么几句一出,心中对颜杲卿还不知是鄙夷到了怎么个地步。前几日朝廷封了荣王为天下兵马元帅,高仙芝高大夫为副元帅,调度了五万兵马,自长安出兵了。想当年自己第一次出塞时,高大夫尚为安西节度使。自己同那时身为留后使的封大夫便于此地相遇。眼前这个同僚虽貌不惊人,官也不过是安排粮草分发军饷的文职,可仍是自有一股难掩的潇洒。每每高大夫出征,封常清便被留在安西充作后方军府事。前线高大夫屡吃败仗,不知不觉间封大夫便成了收拾残局,重安西陲的中流砥柱。犹记得他外与大食言和,内平吐蕃叛乱时那一步步令人叫绝的安排。自己回到中原不久又二次出塞,昔日的留后使,便已成了安西大都护。

    垂着的门帘一动,进来的却是参军萧望。见了岑参略一点头,便从岑参桌前过去想到自己位置上。刚走过岑参桌前,目光一扫,瞥见岑参桌上摆了一柄短剑,脚步不由停了。两人都是文官,岑参知道萧望觉得自己桌上摆这东西奇怪,随手捏了剑柄递过去:“同封大夫文书一起送来的,信中说是在洛阳偶然得来,剑鞘暗扑扑的不起眼,剑身却是极为锋利。封大夫说和儿自小跟着大军东征西战,弓马虽是娴熟,近身功夫却很有限。此剑难得,便送了她吧。”

    萧望闻言眉毛一挑,接过短剑来细细端详。剑鞘黯沉,非铜非铁,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剑鞘上镶嵌着兽面纹的金丝也都已经没了光泽。萧望将短剑放回桌上,抬头望岑参笑笑:“封大夫还是宠那宝贝和儿,一把剑就这么千里迢迢的送来。”

    岑参微笑不言。封和今年已然十五岁了,就是男装也难掩女儿神态。自己和萧望这些和她熟悉的人早就清楚她是个女孩,只是府内上下都仍唤她“封公子”罢了。不过她相貌本就像波斯、回纥族的多,深眸长睫,尖翘的下巴刀削的一般,再加上一身短衣,扬鞭跃马,若不是细细端详,倒也是十足的英俊少年。

    萧望刚坐下,忽的抬起头向岑参问:“刚我在前院里看见了和儿,怎么好像气鼓鼓的一头钻到后院去了?”

    岑参望望萧望:“前些日子她去军中曹将军那里了。本来说的就是这两日回府。她小孩心性,路上被什么恼着了吧。”

    萧望哈的一声,埋下头去整理账目。萧望虽是品级不高,但筹算账目上本领出众。上次封常清入朝,表奏岑参为安西、北庭支度副使,全权主管两地财务后勤,若没有萧望相助,这差事可真累人的很了。岑参提笔回复公文,才看了几篇,便听得外面吵吵嚷嚷,杂乱间只听见什么封大人,什么没有王法。岑参皱了眉头,和萧望对视一眼。忽的听封和的声音叫道:“闹什么!这是安西都护府!安西这地盘上小爷的话就是王法!”

    岑参和萧望相对,哑然失笑。封和自来乖觉,这怎么自称开小爷,说话也是一副毫不讲理的口气了。封和吼了这么句倒也见效,登时安静了不少。岑参冲萧望点点头,一推桌子就要起身出去,走到门口,清清楚楚的听见外面一人直着嗓子嚷:“没天理了呀,名满安西的封大人,就是这么欺凌商旅的啊。”

    岑参脸一沉,一掀门帘走了出去。正看见封和边迈步出府门边叫:“我撞坏了你的东西又不是故意的,你扯上我爹做什么!”

    岑参紧走几步,看清门口三五成群已经围了好些人。封和穿了件大红滚边的乳白锦袄,恼得小脸通红,正和一名商人模样的人争辩。和萧望出了府门,那人一见岑参出来,看服饰知道是个官,嚷嚷的更是起劲:“你不是故意的?那怎么脚底抹油的就溜了?大伙都评评理啊,小民千里迢迢从中原运了这么点瓷器,原指望卖到大食赚一笔,结果才到安西就给风雪拦住,好容易风雪停了上路吧,才出了邸店就被这位小哥的马撞坏了驼队。上等的邢窑白瓷碟子啊,撞散了一地。小民的向导识得他是封大都护的公子,小民心想,咱哪惹得起官爷呀,可这货也不能白糟践呀,正说要这位公子爷补给小民几个钱,嘿,他倒一转眼溜了。要不是知道这安西都护府的地方,小民那上等的邢窑白瓷碟子啊,可是都瞎咯。都说封大夫赏罚分明,怎么到这封公子就没了王法啊!到底还是法不责亲啊……”

    岑参瞥向封和。就见她咬了牙听着这商人絮叨个不住,听到这人扯到封常清,再也忍不住,高声叫道:“你我之间的事,你老说我爹干什么,告诉你,我爹现在人可不在安西!你休想激了我爹出来不问来由就赔了你那碟子,惹急了小爷,小爷连你剩下的几箱子瓷器也踹了!”

    岑参耳听着嘘声四起,心里奇怪。封和是他眼见着长大的,她生性虽然远不只是在自己和封常清面前那副乖觉模样,但也绝不是骄纵到这种地步的。当下上前一步,轻拂开封和,审察的目光却投向那商人:“和儿,这位所说是事实吗?”

    封和恼道:“事实事实,是事实又怎么了,他尽挑了他占理的说,坏人净是我来做。”说着说着抬手指着那人,叫道:“小爷就是不赔你的东西了,你待怎样?”

    岑参眉头一皱,轻轻按下封和,向那商人沉声道:“怎么称呼?”

    那人一哈腰:“大人,小民仲精明,大人,封大人若是不在,大人可得给小民做主啊。”

    岑参不答,转向封和问:“和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封和眼望着岑参,扁扁嘴:“岑叔,和儿一早从军中回来,路上马惊了,乱窜窜到这位‘小民’骆驼队里,撞散了几个箱子,里面一水的白瓷碎片。和儿心想赔就赔了,就问他那些个东西值得多少。哪知道他清点都不清点,张口就要二百两银子。岑叔,他那也就是邢窑瓷碟,又不是玉碟,哪就值得那么多。和儿才说不赔那么多,他就又吵又嚷,净往爹身上泼脏水。和儿听不下去,懒得和他理论,上马就回府了。哪知道还敢一路跟了来。”说着狠狠剜了仲精明一眼,“我就是不赔了,胡言乱语损了爹的名誉,他还要倒贴钱给我!”

    这边仲精明已然跳了起来,被岑参一个眼神镇住。岑参心知想必是封和恼了这仲精明编排封常清的不是,索性抽身走人。说来和儿同封大夫一样,都不大耐得住言语相激。忽听一旁萧望哈的一声:“二百两银子?阁下倒还真是不负了‘精明’之名。”

    岑参瞥瞥萧望,向了仲精明含笑道:“还敢问阁下那箱摔坏了的碟子还有没有完整的剩下?”

    就见仲精明一摆手,身后就有人抬了个木板钉成的箱子上来,哐的搁在地上,围观的众人伸长脖子去看,见里面堆了一箱的碎瓷。仲精明俯身捡了个还算完整的出来,往前一递:“喏,这样子的瓷碟就运了这么几箱,全给公子爷撞坏了。”脖子一梗,“小民专要人把一地的碎瓷都收拾了起来,装了四大箱。人证物证俱在,小民就不信了,这安西也是天子之土,不是你封家一家的地方!”

    封和睁圆了眼睛看着岑参:“岑叔,你还和他废话干什么,他就是见和儿是大都护公子,又听说爹治军严,估摸着和儿怕爹骂,只能忍气吞声的给了他钱的!”

    岑参接过残碟来,看也不看,随手递了给萧望,转头望望封和。萧望捏了残碟,正反看看,摇头道:“是邢窑的不假,不过是普通样式制作,安西市价也最多不过一百三十文钱一个罢了。若是在产地邢窑,怕更是低贱。”

    仲精明一听,高声嚷道:“这位官爷,咱家东西可架不住您这么没边的说。一百三十文?一百三十文在安西就买的到这上等的邢窑白瓷碟子?”

    岑参从萧望手上接过残碟,看着仲精明沉声道:“阁下自关内而来,不熟悉安西物价。这位便是负责安西大小账目的萧大人。安西各类货品价格,再没有比他更熟悉的了。不然你我一同去市上寻个瓷器店,看看这碟子到底价值几何?”

    仲精明心知肚明,这一百三十文一个还是往多了说的,语气登时软了几分,强自辩道:“小民这箱子大,一个箱子就能装五百只,四只箱子就是两千只,一只一百三十文,可不就是二百两多银子?小民还往少了说了哩!”

    封和恼极,反而一声冷笑:“你说一箱子里有五百只就是有五百只了?你怎么不说有一千只一万只?”

    岑参眉头一皱。眼看着箱子并不很大,装上一两百个这碟子就了不得了。可眼下全撞得粉碎,数目难以查清。若是去瓷器店寻了近似大小碟子码进去,倒也能知道一个箱子里到底能装进去多少。可未免太折腾。心里想着,目光投向萧望。萧望略一点头:“有碎片在,若是将超过一半的计做一只,不足一半的不计,也能算出略数。”

    仲精明又嚷道:“那怎么成,被公子爷这么一撞倒是拍拍屁股走了,小民抬了这碎片来追公子爷,前后一颠簸,早碎的不成样了。按那么算,官爷可不能栽了小民啊。小民虽然不过一介瓷器商人,哪敢欺瞒官家啊。一个箱子五百只,那是不多不少啊。”

    忽听封和冷笑道:“你拿话挤兑我不要紧,若是对我岑叔还敢胡编乱造,可就是欺骗朝廷!”

    仲精明一愣,一别头:“公子爷可别仗着权势,乱拿了罪名压小民!”

    岑参摇摇头:“罢了,和儿,你去市上找家瓷器行,带了仲老板的箱子,看看到底能装多少。毕竟是你撞坏了人家的东西,总还是要赔的。”

    封和还没答话,仲精明急着说:“大人,小民那几只大箱子可都被撞散了,余下的都是小的,装瓷瓶瓷碗的。”

    岑参心里已很是不耐,皱了眉正要发作,身后封和忽地嘿的一声,直直的盯着仲精明:“你当小爷没法子弄清楚你这到底有几个碟子不是?小爷就让你开开眼!”长睫向着萧望一眨,“萧叔叔,麻烦给和儿找个秤来。”

    岑参微微诧异,侧头望向萧望,却见他好像明白了封和用意,恍然笑着吩咐卫队去取。不过片刻,卫士搬来了发放粮草时用的大秤,又拿来了一杆小秤。萧望提过小秤秤杆,含笑着递给封和。

    封和接过来,眼睛望着仲精明冷笑。拿过岑参手里的残碟,搁在秤盘上称了,乌黑的眸子一转:“三两三钱,这个缺了这么一小块,就按一只碟子三两五钱算。萧叔叔,剩下的拜托了。”

    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萧望指挥着都护府卫队将四箱碎瓷称了,又将瓷片倒了出来,单称了几只空木箱。岑参眼看着卫士手忙脚乱,已然明白了封和的念头,不由暗自吃惊。这边数目报上,萧望也不取算筹,含笑望着封和,数目滔滔随口而出:“单瓷片共计一百三十斤。按一百三十一斤四两计,以三两五钱除之,即是六百只整。共四箱,一箱就是一百五十只。六百只按每只一百三十文,共七万八千文,合银七十八两。仲财主可多讹了都护府一百多两啊。”

    萧望这一连串的说出来,围观的众人又是一波惊叹。封和得意的昂着头,眼睛瞅着岑参。岑参笑笑,向仲精明一点头:“仲老板,这个数字还算满意吗?”

    再没什么可推托的了。仲精明咬了唇,恨恨的答:“封公子大才,小民认了!”

    岑参挥手令封和去取了银两。岑参从封和手里拿过银锭,仲精明正要接了去,岑参忽的一抽手,仲精明一愣,抬头看着岑参。

    岑参微微一笑:“尊祖仲由也是孔圣门下,仲老板发财,精明自是无可厚非,还望不要违了圣人教诲。”

    萧望一旁笑道:“精明倒是精明了,只是这姓取得不好。仲便是老二,天下第二精,还是栽到了大精手里。”

    封和嘿的一笑,却被岑参横了一眼。封和心知这番闹的大了,回头难免落得岑叔训,赌了气在一旁,可一想起自己称残片的主意,仍忍不住的窃笑。岑参向着仲精明一拱手,淡淡的道:“此事已了,仲老板自去上路便是。安西府方寸之地,经不住仲老板言语犀利。仲老板议论封大夫的种种,姑且不再追究。不过仲老板此番西去,再归来之时,莫要取道安西。”

    四周又是一片议论。封和听得清楚,偷眼望着岑参,心里暗笑。须知大唐商路,若不取到安西,便得绕道北庭。凭空远了千里不说,道路也是极为难走。岑叔虽对自己凶,也是讨厌这‘小民’叨叨的。就见仲精明脸色难看,嘿然一声,转过身去走出几步,又住了步子想想,摇了摇头,垂了头引着随从离去。

    围观的人纷纷离开。封和得意的瞅着仲精明背影直笑。忽听岑参哼的一声,封和一惊,偷眼瞅瞅岑参,眼睛一转,嘻嘻笑着腻上去:“岑叔到底是疼和儿的。”

    岑参眼看这封和又摆出了这么副乖觉的小模样,哪还有之前口口声声小爷就是王法的霸气,看看萧望,都是摇头微笑。岑参轻拉开封和:“算你心思快,居然想了那么个法子。走,和岑叔进去,你爹从东京叫人送了东西给你,正搁在岑叔那。”

    封和一跳起来,也顾不上岑参和萧望,几蹦便钻进办事厅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