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调偏高,尾音略挑,李崖心中一动,向前一步,脱口而出:“南宫,是你吗?”
黑影动作极快,一晃眼间已经到了厅前阶下。借着厅上烛火,李崖看清确是自己在江湖上的朋友南宫缺。细瘦的身子,清秀却凌厉的五官,往日神采奕奕的面庞今日却带了李崖不曾见过的疲惫。南宫瞟了一眼正收剑入鞘的建宁王,略带讥刺道:“子岸已验明南宫正身,这位朋友,可以收了宝剑了。”
李崖就见建宁王脸上一股戾气一闪而过,暗叫不好,念头急转便要寻了言语周旋。那边建宁却抢先开口:“在下姓宁,排行老二,朋友们叫我宁二。这半夜三更的,见南宫兄弟逾墙而入,不由生疑,抱歉了。”几句话说的轻松自在,竟听不出一点恼怒。
南宫哈了一声,望着李崖,上了石阶来到厅下:“我南宫逾墙而入不假,不过你们二位宵禁之后也不就寝,倒果然是正人君子的很。”
李崖忙应下:“你兄弟我干的那差事,东宫有点风吹草动就得给叫起来,哪还顾得了什么宵禁。南宫,这么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南宫瞟了瞟建宁:“看装束,这位朋友是哪户豪门中的公子?”
果然是江湖上闯荡久了,眼光真是狠辣。李崖暗道,面上若无其事的道:“宁二兄弟家在洛阳,做漕运生意的,同子岸相交已久,南宫,有什么事不必避他。”
建宁应道:“不错,我宁家是在洛阳做漕运生意的。”宁家、漕运两处咬字咬得意味深长。
李崖一侧头,就见建宁带了若有若无的诡笑瞅着自己。南宫摇了摇头:“我南宫岂是避了人才能做事的吗。子岸,上次离开你这,我在洛阳做了一票,在太原做了一票,又一路北上去了范阳。”
李崖清楚南宫本是个飞贼,悄悄观察建宁,就见他微微眯起眼睛,看不出厌恶或是憎嫌的神色。南宫这边续道:“范阳是那安禄山的地盘,我原本是想,这厮平素里没少受皇帝的赏赐,府里好东西怕是不少,又不是什么正经来路的,随手顺出来几个,也无损阴德。结果还没到范阳,便听说……”
李崖隐隐约约觉得不妙,建宁王却已沉声问道:“安禄山难道……?”
南宫望望建宁:“宁二兄弟,子岸,安禄山反了。”
李崖大震,听得建宁问:“南宫……你是亲眼所见,还是只是听说?”
“会有人敢造这个谣吗,还是在安禄山的地盘上。”南宫答,“得了这消息,我寻思河北不能多待,便动身回南方。一路上就见郡县长官纷纷献城投降。我看情况不妙,子岸你在这长安为皇帝当差,到时候长安城陷,怕是会牵连你。这就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来给你送信了。”
李崖满心烦乱,全没听见南宫后边说的什么。安禄山果然反了。安禄山还是反了。父亲和母亲就在河西,不知道安禄山会取道何处,河西陇右都是朝廷驻兵之所,安禄山应该不会舍弃洛阳河北这些富庶之地,反而去攻打那里的吧。不对,父亲是在军中做将军,怕是会被调去抵御叛军了。不知母亲会不会同去。但愿不会,这是出征不是寻常调动,应该不会。长安不知道守不守的住。有潼关,应该可以的吧。洛阳,洛阳没有险要可依,这下怕是不保了。
建宁王踱出几步,霍然转身:“大唐上下,我就不信没个忠义之士!”李崖闻言惊觉抬头,就见建宁王紧锁了俊秀的长眉,盯着南宫,一字一顿,“河北道各郡县献城,那是他们本就是那安禄山的手下,怎么能说投降。我大唐,没有投敌反叛以求富贵的东西!”
“哦?”南宫轻笑,“河北各道是安禄山的手下?宁二兄弟怎么不说安禄山还是当今皇帝的手下?”
李崖见建宁神情间戾气大盛,慌忙上前一步,略略侧身挡在二人之间,向南宫问道:“南宫,叛军有多少人马?”
南宫瞟了一眼建宁:“我南宫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怎么知道这些行军布阵上的东西。子岸,你问这个,难道还打算去前线领军打仗不成。”
李崖看看兀自恨恨的建宁王,对南宫道:“不是想去前线,我父亲就在河西军中,此番多半会被调去抗击叛军了。南宫兄弟,时候也不早了,先去客房休息,具体的明日再说吧?”
南宫四下打量了下:“我记得你这有两三个供使唤的,怎么,都睡去了?”
李崖嗨了一声:“她们脚步重,来回一走,你上次送来的那姑娘就睡不着了。干脆都打发了回家。我这也没那么多讲究,用不了那么些人。”
南宫眉梢轻挑。李崖望了建宁一眼,引着南宫去了厢房。
安排好南宫,李崖轻手轻脚的回了自己屋内取了统领将军的铠甲披挂,又拿了一套领军卫军士的服装,捧着回了前厅。路过巫离窗下,不由得停了停,侧耳细听。屋内一片寂静,寂静的仿佛没有人在里面。李崖略一思索,仍旧往前厅走去。
建宁仰靠在椅背上,看清了李崖手里拿着的东西,缓缓坐直,长叹一声:“子岸,还是你知道我。”
李崖微微一笑:“知道了这天大的事,王爷岂有不急着回宫的道理。”
建宁凤目流转:“你刚才怕我发怒,伤了那个南宫,是不是。”
南宫身手轻捷,不是那么容易伤的。李崖暗想。我倒是怕你俩就在我面前开斗,以后我夹在中间可怎么做人。只见建宁略摇了摇头:“那小子出言不逊,我是恨不能宰了他。不过,”幽深的目光望了过来,“你李崖的朋友,我不会动。”
李崖心中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建宁撑着扶手起身:“好了,快四更了,动作快点。”
李崖忙上前伺候建宁王换了军士的装束。铠甲没人帮着穿不了,几个服侍的丫鬟早打发走了,随身的副官叶倾被自己安排在东宫延喜门,免得自己领着建宁王混进宫中的时候出什么岔子。正暗暗发愁是叫了南宫起来帮自己还是去找那个冷冰冰的巫离,却见建宁王随手抖开那副锁子甲,撑开来等着自己去穿。李崖一怔,忙伸臂过去。披挂停当,两人出门,李崖牵过建宁的龙马,低声道:“委屈殿下了,这趟得走着。殿下这马子岸先骑着,这回是晚上,不必担心有人看见。”
建宁王斜了李崖一眼:“还没回宫,你怎么就殿下殿下的了。”
李崖笑笑,翻身上马。建宁牵了马缰一路在前。天边挂了一轮说弯不弯说圆不圆的红月。道路两旁的榆柳耐不住严冬,叶子早已落光了。马蹄踏在石板上,的的之声在暗夜里听的让人心悸。建宁突然停了脚步,李崖回过神来,听见远处坊间隐隐约约传来了车马之声,听上去人数不少,不像是巡逻的兵士。两人对望一眼,虽然心中奇怪,但毕竟不是管这事的时候,当下继续前行。
过了延喜门,李崖回想刚才叶倾那副正二八经的模样,心中好笑。走不几步,就见建宁王脚步一滞。李崖一惊,抬头发现不远处的花篱旁立着个瘦削的身影。却听建宁唤道:“王……王兄?”
广平王李??李崖慌忙下马,躬身行礼:“李崖不知广平王在此,多有唐突。”
广平王轻叹一声:“二弟,你这又是去哪了。”
建宁王已经看清了广平王身边并没有随从侍卫,当下讪笑着腻过去:“大哥,?儿在宫里呆烦了,缠了子岸要他当?儿是领军卫的士兵,带着?儿去巡逻呢来着。”
这谎编的未免太不圆了。李崖偷眼望向广平王。花影阑珊之下,广平王面庞一如既往的柔和:“玩玩便罢了,怎么到了这么晚。方才从延喜门回来,见后面好像是你和李将军,便打发了其他人下去,在这里等你们。”说着目光投向李崖:“将军费心了。”
李崖连声道职责所在。却听建宁王问道:“大哥怎么不睡觉,大半夜的出宫做什么呢。”
广平王同建宁王一样生了一双细长的凤目,只是没有建宁王那股不羁。李崖听广平王答道:“今晚荣义郡主和安庆宗来东宫做客,郡主似乎是专来寻你的。我只推脱说你中午喝醉了,一直到此时未醒。父王说了几句二弟你太过狂放之类的话,没有深究。”
李崖知道安庆宗是安禄山的儿子,入夏不久才娶了荣义郡主的,之后便一直留在了长安。说来当时自己儿子娶亲,安禄山也没入京,那时候就已经在策划反叛了吗。刚才猝闻变故,倒没想起来安庆宗的事。却见建宁腻在广平王身边:“大哥也会骗人啊,那安庆宗一直吃到现在不成,怎么大哥现在还没就寝?”
广平王轻声答:“安庆宗喝多了,父王便让我安排他们夫妇在我那里住下。刚才他们府上来人,我派去伺候他们的人说那人报说宅内有变,安庆宗一听,连声说府上遭了贼,带了荣义匆匆离开,我这才起来相送。”
遭贼?李崖正自寻思,却听广平王关切的问道,“李将军,长安城内现在在闹飞贼吗?不然分一些领军卫的兵马去给安庆宗府上,想来为时不晚?”
李崖应了一声,心中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觉得建宁王锐利的眼光投来,轻笑道:“子岸,你先等等,本王这去换了衣着。郡主郡马府上宅内有变,可是大事,本王这就亲自同你率兵去,好好好的为郡马加强护卫!”
听建宁王将宅内有变四个字尤为重读,李崖恍然大悟。啪的立直,抱拳躬身,应道:“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