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山(医巫闾山),位于蒙古高原最东南部,相对低海拔、一马平川的东北大平原而言,北镇群山以平均五百多米的高度显得特别巍峨壮观。因此,从北魏开始就被历代皇朝封禅为“北镇”。
大凌河从西向东流淌,在广宁境内遭遇北镇山的阻挡转道向南,滔滔河水在河谷间劈开一条通路,流入渤海。河谷西侧有一条依山傍水的小道,是除却广宁大道外连通锦州和广宁城的又一要道。广宁之战后,失利的大明军队再也没有踏足此地!小道崎岖蜿蜒于山峦之间,只容两骑并肩缓行,道路西侧就是在夏季奔涌的大凌河水。因此,这里正是想出敌不意的刘泽选定的伏击之地。他将一千弟兄分作四队,每队二百五十人,分由冯大进、程继业、谷成、邹自用四名百户带领,沿河谷西侧山道埋伏,分派地段、制定联络信号、伐木积石。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天色已近晌午。
头戴黑色镔铁盔、身穿镶铁银边皮甲、腰挂描金鞘战刀的刘泽威风凛凛地顶着太阳,目不转瞬死盯着北方远处的一个小山头和狭窄的山道。牟云带着两个亲兵兄弟就潜伏在小山头南坡,只要鞑子军一来就会发出信号。
山道西侧的山腰处,埋伏的士兵们奉命用树枝、青草盖住身体,一方面抵挡毒辣的阳光,一方面也加强了伪装效果。刘泽站在山头一眼看去,还真看不出有何异样来,要不是有人忍不住地窃窃私语的话,他甚至没有发现不远处一块岩石下就埋伏着两人。
“鞑子真要来?”
“百户大人说了要来,你担心啥?反正银子到手了。”
“银子?哼,银子比命值钱?打鞑子,恐怕连新万岁爷都没底气。”
“新万岁爷……你在打哆嗦?”
“老子冷!”
“嘿嘿,你这关内人跟咱不一样,真要是辽东军户出身,眼看着鞑子打过来,家里人要被掠去当奴仆,看你是拼命还是打哆嗦!?”
“你、你也在打哆嗦。”
“我、我心里高兴,总算碰上一个敢跟鞑子硬干的大人了,我这是高兴才哆嗦。大人就在那里,你、你不会想跑吧?”
“……”
刘泽没有阻止两人的说话,反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想,倒也在脑中隐约地订出一个长远规划来。
时间消逝,日头渐渐地倾斜,就在埋伏众人都感觉不耐,开始怀疑鞑子会否经过这里或者根本就不会来的时候,小山头的南坡上有人晃动了一面红底蓝边小旗,晃动三次后,又打横着来回扫动了几次。
四名冲校匆匆赶来,聚集在刘泽左右。
“我刘泽和各位的身家性命全系此战,是死是活,是龟缩大兴堡任由鞑子横行,还是奋力一战建立奇功,全看弟兄们的了!话不多说,按计行事!”
刘泽一挥手,四人按刀作礼,默默地快速离去。
不久,一队鞑子骑兵在一杆白色大旗的引导下远远地出现了,排成一字长队鱼贯通过山道,直扑山口。
“正白旗?呵呵,难怪,难怪史书会有此记载。”刘泽布置周全,此时并不紧张,反倒有空掉起书袋,自言自语起来:“多铎以征察哈尔之功,年仅十四岁就掌正白旗,得额尔克楚虎尔封号。哼,正是年少轻狂、嚣张已极之时。正是这样,这厮才会胆大包天,敢于轻兵偷袭大凌河城并得手。不过,算你倒霉,在此时此地却遇到了老子!”
语毕,带着几分得意的刘泽举起手中的乌金狼牙长枪,待全部大约六百名鞑子骑兵进入伏击圈后,用力地将长枪重重地虚空劈下。
顿时,山谷里突然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佛朗机声,随后,豹枪营装备的两百多杆短管三眼枪纷纷打响,喷出一股股青烟和致命的铁子、碎石。火枪声经过河谷两侧大山的反射,变成久久回响不去的隆隆声,显得声势非凡,如山间埋伏有千军万马一般。
山道上马嘶人喊,血肉飞溅。鞑子军根本就不曾料到转入全面防守,眼看盟友察哈尔部遭到攻击仍不敢出城的明军会在这里设下埋伏,以至于连必要的警戒都没有;又因山道崎岖不得不成单列纵队行军,首尾难以兼顾;再加鞑子一心要偷袭大兴堡,行程仓促、人马疲乏。因此甫一遭遇袭击,顿时乱了阵营,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
“砰砰砰”三眼火铳连发之后,一窝蜂火箭又被点燃,带着黑烟尾巴,和着“嗖嗖”破空而去的弩箭如疾风暴雨一般没入七零八落的鞑子群中。
刘泽冷眼看去,纵然骑兵用三眼火铳威势惊人,实际威力却是有限得很,在山道间对敌二十来步的距离上发射,敌中弹者只是受伤,甚至很多伤者还有战斗力;一窝蜂火箭轮番射出时倒也壮观,在这山道上作用却不大;倒是弩箭有效得多,几波箭矢射出后,六百余鞑子伤亡大半,当先那杆白色的大旗也歪斜着靠着一匹中弹死去的战马身上,没有了丝毫迎风招展的神气。
乌金狼牙长枪遥遥在程继业的左队、邹自用的右队埋伏处斜斜一指,两处的伏兵这才发出震天响的呐喊一起杀向残敌。此时,伏击得手后的豹枪营官兵斗志正盛,又见地形利用己方,竟然抛开顾虑,敢于在山道里以步战迎击敌骑。
“大人,请准卑职带后队出击助战!”一旁的络腮胡子谷成眼见左、右两队杀敌正欢,建功不少,顿时心痒难耐。
刘泽斜了谷成一眼,收起长枪,捡起一具精巧的机弩看了看,又收了一壶弩箭挂在腰带的吊环上,这才转头正视谷成,微笑道:“不急,不急。你看鞑子会不会就这点人马去偷袭大凌河城?”
身材略显瘦削的谷成颇为机灵,立时理会到刘泽的话意,忙指着山道上的残敌点头应道:“大人高见,恐怕这只是鞑子的前部。”语毕,他又面现忧色说道:“可,可我军只得千人,如何迎敌?”
刘泽边蹬弩上弦装好弩箭,边摇头道:“方才火铳齐发之威势如何?恐怕鞑子后部就在北面不远处的山坳里,正惊疑不定、难以决断是进是退呢!敌本意趁得胜回师时偷袭我大凌河城,却不料在此遭遇伏击?心中会作何想法?”
谷成眨巴了几下有些迷茫的眼睛,一手托着胡子拉杂的下巴苦思一小会儿,方才笑逐颜开地向刘泽致以按刀礼,然后跑开,边跑边向属下高喊:“弟兄们,别都他娘的闲着!看啥看?再多备大石、树段、火箭,等会儿咱后队可要捞个天大的功劳咧!哈哈,老子要学诸葛亮火烧鞑子兵啦!”
眼见山道上的战斗已近尾声,又见后队士气高昂而谷成则有些过分地幻想“火烧鞑子兵”,刘泽暗觉好笑,阻敌主力来援于山道河谷间是很简单的事情,大石头、圆木段子加上火箭足矣,哪里还有什么畅快淋漓的厮杀啊?反正,只要此战能够立功,能够树立本游击大人在大兴堡官兵中的无上地位就成了!
杀敌立功后,在大凌河城中的总兵大人可能会忽略外侄擅调兵马的罪过,更痛快地调拨车营、步营到大兴堡;而首战告捷,无论以前的刘泽在军兵中是啥形象,都会统统刷新!个人崇拜在军队中还是需要的,特别是在士气比较低落的大明军队中。心里打着算盘的刘泽一手提着机弩,一手提着长枪缓步下山,行向山道,那面白色的敌军大旗牵扯着他的眼球。
伏击战已然进入尾声,六百多敌骑除了少数几个扫尾的见机逃逸外,不是被火铳子弹击伤就是被弩箭射中,没死的被出击的伏兵补上几刀,还有侥幸没死的,都被弓箭、战刀逼得跳进滔滔奔涌的大凌河中,关外苦寒,长于马战的鞑子多半不会水……
“大人,小心!”旁边响起一声惊呼。
刘泽醒觉,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战马尸体后突然跃起,抡刀就向自己劈头砍来。他无暇多想,随手就抬起机弩抠动机钮,“绷”的一声弓弦响过,那影子发出凄厉的惨叫倒跌出去。
吓得脊背生汗的刘泽弃了机弩,双手不伦不类地拿着长枪,小心地接近那个惨叫不已的白甲敌兵。待到近前仔细一看,只见一支弩箭穿透了敌兵胸甲和紧束腰靠没入其腹部,只留一截尾羽在外,白色的尾羽上沾满了鲜红的血,显得格外扎眼。此时,右队几名弟兄围拢过来,一个个大呼小叫地喝骂着,不等刘泽的命令就刀枪齐下,仁慈地为白甲敌兵彻底了结痛苦。
“妈的,差点着了道!”刘泽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心中暗骂,却不得不努力调整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道:“统统砍下首级送去大凌河城请赏!来人,收集兵器战马,准备撤退!”
河谷山道间突然爆发出整齐的喊声:“谨遵大人将令!”喊声被群山回应而久久萦绕着,威势比之方才那通火铳齐射也不遑多让。刘泽心知,自己以实战的胜利赢得了军心!
“大人,大人,大喜!”“眯眯眼”程继业连滚带爬,边喊边跑着过来,扑通一声单膝着地行个大礼后,抬头笑嘻嘻地道:“禀大人,方才那厮是个甲喇额真!”
“甲喇额真!?”刘泽向程继业瞪大了双眼。
程继业笑容不减,声音中的兴奋劲儿也不减分毫:“正是!您看这个腰牌!”说着,他就双手奉上一块铜铸的腰牌。
刘泽一看,只见腰牌上铸着一排小字――“大金正白旗甲喇额真参牌”。甲喇额真,是八旗军里统带五个牛录的参领,战时能统率一千五百名八旗护军和相应数量的蒙古兵、汉军,很多时候甚至能统带四、五千人马,相当于大明营制军的参将。
“哈哈!老天有眼,给咱大兴堡弟兄送了个厚礼!砍头!把这个牌子一同包好,老程,马上派伶俐军校送去左总兵处!另外,把这尸体上的衣物扒光,在他胸腹上蘸血写下……嗯,就写大明游击将军刘泽率豹枪营斩奴六百于此!”
程继业眯缝着几乎看不到的眯眯眼,点头哈腰应承下来,立马转身就着人去办。不多时,他带着衡校郭材栋前来。
“他去大凌河?”刘泽问道。
程继业微笑道:“大人,郭兄弟机灵着呢,又是衡校,去回报副帅最为合适。”
“郭材栋,你过来。”刘泽招呼郭材栋近身,低声嘱咐了一阵,才令他带了人头和什物出发。
程继业突然惊叫一声:“大人,信号!鞑子后队来了!”
刘泽回头看了看崎岖的山道,毫不在意地挥手道:“来了就来了,传令冯大进、谷成等人,见好就收,阻敌就撤!不可恋战!”
山道间骤然响起隆隆的马蹄声,又被突然爆发出来的喊杀声、火铳声掩盖。随着刘泽带着程继业等人撤退的步伐,这些声响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还没等他们走出山口,冯大进和面色显得有些气闷的谷成就带着部下赶了上来。
一番合计后,豹枪营不过折损官兵三十多员名,却歼灭鞑子参领以下六百八十三人,缴获战马三百多匹。
刘泽愈发高兴,正要再出言勉励众人几句,却见谷成哭丧着脸嗫嚅了片刻才道:“大人,卑职看到鞑子后队有都统多铎的旗号。唉,早知道、早知道就、就……”
刘泽胸口一闷,顿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不如放鞑子的六百前部过去,专击多铎!真要第一战就将鞑子今后的第一骁将斩杀,那……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身居后队主力中的多铎不是那么好杀的,自己只有一千兵力,搞不好就被鞑子来个前后夹击,反倒被包了饺子送了礼!
想及此,他扬手重重地拍在谷成头上骂道:“狗日的胡子,人心不足蛇吞象!”
看着谷成的铁盔被拍飞出去,在草丛里咕噜噜地打滚,众军错愕一阵后醒悟过来,一路大笑着返回大兴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