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回首身后戈,月因斜


本站公告

    四更天,尽管白昼时颇有些暑意,五月天的深夜还是有些寒意。

    在深红织金缎子被中辗转反侧,终于还是睡不着,本想唤醒小丫鬟去取那条雨过天青的薄棉被。想想还是作罢起身,披上一件素色白纱小袄,坐在窗前。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昨日月中,今夜果然明河在天,月星相与掩映。透过窗照进屋室的月光,落在雕镂着秋草虫鸟的木床上,俨然可见床头一部佛经。柳絮信手拈上,点亮一支新烛,桂华与烛光交互中,静静坐翻着书页。

    “愿我来世,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出了吴府,以前从不离手的《花间集》亦如那一件件翡翠绸缎长裙被锁进箱底。她意欲彻底地断绝过去那风花雪月的半生,这部《药师琉璃光本愿经》,是她最喜欢念的,是不是因为那句身如琉璃曾在李陟口中提及,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来世,真的会有来世么?”这一生过得并不快乐的人,总是格外渴望着存在一个来生,有一个机会让一切重新来过。

    “若有来生,我还会遇见世载么?”月光下,她手掩书扉喃喃自语。

    窗户开着,窗外,一只甲虫,逐光飞入室中,鼓动着翅膀。想得入神的柳絮并未察觉。甲虫在烛火四周盘旋,倏尔撞向了妆台那面波斯琉璃镜,“碰”的一声脆响,散作一地星光。

    她的心,蓦地悸动了。

    扬州城外,楚郡营南,李陟很无奈地发现,每当深陷苦战的时候,抬头看看天空总会看见一轮满月,伸手扶稳身后的罗裂,李陟苦笑笑,紧了紧胯下的战马。

    “阿裂没事吧。”

    感觉到背后的人摇了摇头,听到罗裂喘息着说了句没事,李陟这才放心来,“阿裂,背后交给你了,抓紧我。”

    挥刀砍翻两个拦路的敌军,策马向南飞驰。月光很冷,如同大寒天里的流水,照得人背脊生汗。

    一路上李陟只顾着策马驱驰,哪里敢回头,是以五百人还剩多少,他不得而知,但只从身后的马蹄声听来,他知道现在应该安全了,驻马停下,稍稍喘一口气。

    “阿裂,看来不会剩下多少人了。”本想借机教训罗裂一番,奈何一来罗裂一直耷拉着脑袋,愁眉不展,而来,几近全军覆没,李陟也没心情再做计较。

    “算了,阿裂,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回去吧。”到底,还是由李陟去安慰罗裂。然而,罗裂此时只是呆呆地,愣愣出神,全部曾理会李陟在说些什么。

    “阿裂,”轻轻推推他,李陟叹一口气,“走吧,别再想了。”

    “哦。”看着李陟转身预备上马,罗裂抬起了头。双手缓缓摸向腰间的佩剑。恰在是时,李陟转过来看看迟迟没有动静的罗裂,那如泓静水般的剑身,在月光下宛若凝霜,随后,李陟看到了鲜血似若烟花般绽开,罗裂的长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阿,裂……”颓然倒下,李陟看着模糊的天空,这一切太过突然,电光火石之间,快到李陟连想一想为什么的时间都没有。

    “世载,对,对不起。”罗裂拔出剑,略带颤抖地将其送入剑鞘,血液顺着鞘身滴滴流淌。

    罗裂看看气若游丝的李陟,转身上马,一切都结束了,在心中默默地叹一口气,马鞭落下,扬起轻尘。

    来到城下,叫开城门,罗裂没有回军营,径直策马来到太守府。

    太守府会客厅之中,魏商此时正襟危坐,慢慢地咂一口清茶,左手缓缓在几上击打着。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少爷回来了?”

    “先生,这样真的可以么?”罗裂匆匆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一杯茶,也不顾茶水从抖动的杯中溅出,沾湿衣襟。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先下手为强,现在不动手,难道真的等到扬州姓李之后再动手么?”魏商犹自半合着眼,或许现在他已经开始盘算城破之后,如何从欧阳栎处讨得这太守一职。罗裂不过是一个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上的人偶,今日之后大可弃之不顾。

    “我总觉得,世载并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表示出染指扬州的意思。”那一剑是否应该刺下去,罗裂权衡再三,始终举棋不定。说来奇怪,那时候,就好像有一个声音,一直盘旋在耳边,怂恿自己刺下去,挥之不去。

    “哼,就算他李陟暂时没有这个胆子,你看看,这扬州城中有几个人是真心服你,奉你为太守的?做了便做了,现在还在犹豫,焉能成事。”魏商将手中茶杯,重重在几上一扣,清脆的陶瓷撞击之声直刺耳鼓。

    门外,赵度紧紧皱着没有,快步走进,“少爷,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将军人在何处?”

    魏商轻轻咳嗽一声,随后狠狠地瞪了罗裂一眼,罗裂身子微微一缩,随即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们出去断欧阳栎水源,我,我,提出去劫营,世载不同意。后来,欧阳栎发现我们,派了数千人马,我赌气不走,结果,结果……”他嗫嚅着,话语大多皆是事实,因而赵度亦无法听出任何端倪,只能急道,“结果怎样?”

    “世载,世载他为了救我,战,战死了。”

    起先赵度以为自己听错了,还特地侧着耳朵伸向罗裂,以图听得更清楚一点。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这个双鬓微霜的中年军人一下跌坐在长椅上,一个月的朝夕相处,李陟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个似乎无所不能的意气风发。

    魏商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却如一个没事人一般,“赵将军,战场之上,生死旦夕之间,何必惊讶。”同时从小厮手中接过一杯清茶,轻放在他面前,“将军润润喉,四更天了,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倚仗将军。”

    朝披挂,暮卸甲。剑影刀光,晓梦犹忆闻弓马。一夕零落荒草里。回首身后戈,月因斜。

    却说此时城外荒草之间,李陟静静地仰躺,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良久,他的发梢已被朝露染湿,鸡鸣之后,不多时天即破晓,清晨还不甚明媚的阳光懒洋洋地投在他的脸上,面颊上沾着的血迹已经干结,感觉痒痒的。他微微打了个寒噤,是被冻醒的,清晨却是一天之中最具寒意的时刻。

    李陟的眼睛稍稍眨动了两下,身子抖了一阵,只听得一段悉悉索索之声。

    “你醒了,将军。”

    李陟睁开眼,便看到了司马山那张粗糙黝黑的脸。

    “仲兴,……”话音带着些沙沙声,李陟知道那一剑伤到肺了。没有刺到心,倒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你的伤看起来很重,我只是简单地帮你止血,止了很久,”他憨厚地笑笑,可以想象如此魁梧之人,在帮他止血时手足无措的情形,李陟努力使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只是胸口真的是很痛。

    司马山没有看到李陟那个僵硬的笑容,“止血之后我没敢动你。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么?”伤及五脏时,身子不能乱动,会加重伤势,于是帮李陟止过血的司马山便一直守在他身侧。

    看着身边的司马山,李陟不自觉地想起罗裂,他还是想不出来,为什么他会刺自己,再次来扬州,李陟发现罗裂变得教他猜不透。

    “我们,不回去,你找找附近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先休息一下吧。”

    在城外有一座龙王庙,城四周的百姓常常在那儿祈雨、献祭。于是司马山踹下庙宇的门板,用缰绳系住,遂将李陟拖到庙中。

    太阳渐渐爬上头顶,庙外老杉树影子缩到只有一尺,一个晌午,李陟得知五百骑,只剩下十七人逃脱,长长叹了口气,司马山摇摇头,“又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个罗小子,不知进退。”

    听到罗裂,李陟摆摆手,是以他不必再说下去,自李陟口中,司马山亦得知两人反目的情形,少不得咬牙切齿一番,反倒是李陟不想多作纠缠,喘口气,扯开了话题。

    “李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对于司马山,一向直来直去,蓦然间地吞吞吐吐,李陟不甚习惯,“但说无妨。”

    “你也知道,我们留下来卖命,都是冲着你小子够仗义,整个扬州城,我们只听你的。既然那个不长眼的罗小子这般不知死活,不如让我们把他……”说着他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配上那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煞是吓人。

    “这……”就算罗裂对不起自己,李陟却还没有想过要反戈一击。但李陟亦绝非信奉“宁人负我,我不负人”这般妇人之仁之流。

    “将军,你还年轻,别怪老山我装老,有些时候少不得我劝你两句,我虽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人心难测这四个字。退一步讲,就算你不计较,就说罗裂那小子就真的守得住扬州了么,到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司马山还想说,却被李陟伸手打断。

    “仲兴,我虽然年轻,但是不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