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敲三下门,门内没有响应,他有些退缩,迟疑地立在门外。
时而舒缓,时而急促,琵琶的弦音轻灵之中带着化不去的忧愁,这是她的曲子,他不知道现在她弹奏的目的是什么,是给自己听的?还是一个人枉自嗟哑。
“马上凝情忆旧游,照花淹竹小溪流,钿筝罗幕玉搔头。早是出门长带月,可堪分袂又经秋?晚风斜日不胜愁。”还是她的歌声,依旧的有情似无情,叫人难以捉摸。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你知道我在门外?”闻声李陟并未立即推门而进,驻在门外说着连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话语。
“你又不瘸,上楼自然不必半日功夫。”
苦笑笑,轻轻推开门,她就在跟前了。眼前确是梦中人,万般思恋却不知如何倾诉?
“我来迟了。”像是自说自话,他慢慢地走近,在她对面坐下。她不喜欢自己站着和她说话。
“无所谓迟或不迟,我的日子在吴府是过,在这寻欢阁中依然是过。”自己的玉圭斜斜地卧在几上,房中点着香,香炉之中李陟看到一束发丝,无力的垂着。
只是一个月啊,究竟是什么,在他们之间划下了鸿沟。深深的教他难以越过。
“放弃么?”李陟在心中问自己,他真的放不下。他不相信她这么快就抛弃了他们曾经的约定。
“我……”
“你什么也不必说,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你注定不会寂寞,而我注定永远寂寞,这便是我们的结局。那一天我试图改变我的命运,”说着,她笑了,但她的笑容绝不是因为快乐。“于是,上天很快地给了我惩罚,他让我知道,安心地在那高墙深院之中做一只笼中雀,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好了,你想听什么曲子?也许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刚才唱的曲子,我已经很久不唱了。”说着她复又低下头,拨弄着怀中的琵琶。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他们不喜欢而已。”
“你没必要这样的。”
“没必要?”她再次笑出声来,这是今天她在他面前第二次笑,相比于以前,她变得爱笑了吗?李陟不会这么认为,他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笑着笑着,渐渐变得有一丝疯狂。
“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在风尘中卖笑的歌姬,我还有什么选择,李陟,你说啊,我还有什么选择?”
“跟我走,我来照顾你。”冲动之中,这句话李陟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话语涌上喉咙的时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照顾她,养她,现在的他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他的袖口,是被郭?乱矢刺破的洞眼。他的钱囊?早在盐城郊外的军马疾驰之中,掉落在不知那一块顽石之下。
这时候李陟才发现一直以来,自己是多么的一厢情愿,他相信自己不会久居人下,可是现在他连养活自己心中之人的能力都没有。
“好了,我让你上来,只是想告诉你……”
“不必说了,我明白的。”
一直以为她是一个独行独立的精灵,随心逐水,依草而居,渴了啜饮露水,饿了择食花瓣。白天,在香气氤氲中舞蹈;黑夜,在月色凄迷中沉睡。她心性沉静,不食人间烟火。在人群中她是那样绝美的女子,神情清冷眼神悲伤,她的高贵和寂寞叫所有人望而却步。直到最后他才明白,原来在世俗和现实面前,就连精灵亦无法豁免,她也会坠入凡尘,和污泥腐叶共舞。
他默默地转身,在她轻灵的歌声之中,这一刻他知道,他们不会有结果。她最后从云端走下,但他依旧无法得到。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背对着她,只怕眼泪会在下一个不经意间串联。
“这些日子,你还好吧。”一曲终了,她面无表情地关心,他点点头,“还好。”他们已经生分到了这样的地步了么,生疏到连一句问候是这般有气无力。
“哦,还好。”她的神色依旧,窗外的阳光愈来愈亮,“晌午了呵。”不知不觉两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坐了一上午。
“李公子,劳烦把窗关上。”这一声公子,驱散了李陟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一入红楼深似海,从此故人是路人吗?李陟想着,关上窗子,终于两人之间再也找不到继续下去的话题。“柳姑娘,小子告辞。”
“李公子慢走。”伴着吱嘎的门轴转动声,两人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李陟软软倚在门外柱上,“结束了。”一滴,一滴,铺着猩红地毯的地面湿润了。
柳絮盯着那扇隔离两个世界的木门,门外是他,门内是她。门合上了,他们的世界不再有任何交集。
这样应该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吧,她想着,她应该是快乐的,不是么?这样对他,对她都好。只是为什么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会回来,你会等我吗?”
“恩,我等你,永远。”
“永远?”
“永远。”
“有多远?”
世载,原来永远一点都不远,它就近在眼前。我们的感情,有了开始,却最后输给了现实。
世载,你会恨我吗?
在说出那句永远的时候,她是真的决定为了这段感情付出所有。可是经过这些天的生活,现实无情地击碎了她所有的希冀。她知道李陟不是一个安于平庸的人,他的目光看到的比旁人更深,更远,虽然现在的他,一文不名。她希望自己可以站在他身后,无论贫穷与富贵,一生伴随他。但上天在他们之间开了个玩笑,她别无选择。
慢慢地,她换下自己一身碧色长裙,目光流转之处看到了李陟匆匆离去遗下的玉圭。于是她将衣衫连同玉圭,取出床下一只木箱,箱子很大,打开里面却只有一只半旧的妆奁,她看着妆奁,小心地将他的发丝一圈一圈套弄在手指,最后将一切封存起来。
最后放纵自己一次,从明天开始不再为他流泪。
“女儿啊,陈公子来了。”
“妈妈,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见客。”还带着哭腔。
出了寻欢阁的李陟,跌跌撞撞地走进长兴楼。
“小二,上花雕。”
“好叻,稍等。”
李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什么,除了喝酒。长兴楼的花雕很好,很有力气,生意做大的钱进也从不让店小二掺水。于是三坛下肚,李陟就有了几分醉意,舌头有些打结,剩下的也就是一声声地催酒。
如果痛得太狠却又没有办法消除它,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自己活下去,就是变得麻木。
小二立在一边,冷眼看着李陟抛下一只有一只空酒坛。扬州城里,每天都上演着不同的悲喜剧,失意者,买醉以麻痹自己,这些年来,太多太多了,他早已看得麻木。现在李陟只是自己喝酒,并不妨碍到酒楼的生意,所以他也就这么看着李陟喝着。只要他还能够付清酒钱。
可是,偏偏今天李陟就是身无分文,连钱袋都没有。身上唯一值钱的玉圭留在了柳絮的箱底。
“酒,酒,小二,上酒……”一滩烂泥般的李陟,趴在桌上,唯一证明他还醒着的就只是他犹在喃喃喊着上酒。
“公子,你已经喝了十坛花雕了,”说话时,小二大拇指在食指和中指间来回摩擦,“你的银钱够不够啊?”
“拿,拿酒来。”
“这样吧,你先把帐付了,我马上给你拿酒来。”
“呦,这不是李公子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喝醉的李陟听不出来人是谁,可这家长兴楼的老板钱进到现在还记得李陟这张脸。一个月前,李陟在吴志面前一点不给他面子,钱进的大肚子了装的只是油水,可不是肚量。本来吴志死了,钱进正努力地巴结罗海父子,不想出门前看见李陟潦倒落魄的样子。
毫无疑问,钱胖子可不是来和李陟推杯换盏的。他俯下身子,将头置于李陟同一高度,“李公子,钱某小本生意,谢绝赊账,你先把帐付了?”
“没钱。”也不知醉成如斯样子的李陟是如何听清钱进的话,不过钱进却一点没有为他无钱付账,感到不快。
“李公子,真的没钱?”
“没,没钱。”
“好,”钱进笑容越发灿烂,只是身边小二看来,老板现在的笑容似乎带着杀气。“来人啊,这混小子没钱还来混吃混喝,给我轰出去。”
顿时十余壮汉从后面走出,连拖带拽将李陟扔了出去,醉倒的李陟哪里想得到还手,就这么被丢在街上。
钱进见李陟倒在地上也不起来,生怕这醉猫坏了自己的生意,“带李公子到后面茅房醒酒。”
天色逐渐昏暗,李陟感觉仿佛脸上有水,费力地用手抹一把脸,好像有些臭,张开眼睛,“哦,你醒了,我还以为一泡尿浇不醒你呢。”58xs8.com